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年:玫瑰玫瑰我愛你
越南美軍每年都有三十天的例假,不過休息復原計畫(Rest and Recuperation program)卻是額外五天的亞洲假期,由泛美航空公司負責客運業務。美軍分別從越南的峴港、金蘭灣、新山一機場出發,在飛行途中聽取渡假事宜的簡報以及返回越南時的相關規定,每個人都會拿到一份「歡迎美軍來台」的資料夾,裡面附有來台渡假美軍須知、觀光遊程、台灣簡介、住宿消費指南、特別勤務單位地址;當然,也有台北三十家酒吧的概況和美國海軍供應處歡迎渡假美軍等資料。
當專機抵達松山機場後,美軍轉搭交通車前往圓山的美軍渡假服務中心辦理報到手續。渡假中心由一位美國陸軍上尉主持,以及其他軍官和士官共同協助辦理,程序約一個半小時處理完畢。隨即美軍從渡假中心指定的四十間旅館裡任選一家下榻,單人房間的價格每晚三至八美元不等,假如住進中華民國旅館事業協會的會員旅館還可以再享有八折優待。
渡假計畫初期的來台美軍還沒有很多,大約每隔四天一批,每次三十人至四十人。直到一九六六年九月以後開始每天一批,再逐漸增加為每天兩批,每天也約有一百七十名美軍抵達台北。由於美軍都有五天的假期,換算下來等於每天在台灣的渡假美軍約有六百名。
當時前來渡假的人員還包含美軍眷屬,以及南韓、紐西蘭、澳洲等在越南共同支援反共戰爭的盟軍。到了七○年代,美國中央情報局召募美國及非美國文職人員在寮國負責領導部落突擊隊與越共作戰,其中開出來的福利之一就是可以前往台灣渡假一週。台灣儼然成為越戰的世外天堂。
渡假美軍除了個人薪餉,還有休假補助金一百二十五美元。截至一九六七年,渡假美軍累計了將近七萬人,假設每人平均消費二百五十美元,短短兩年的時間內估計為台灣帶入一千七百五十萬美元的消費金額。
美國國防部在一九六七年一月宣布派往越南的美軍已經超過四十七萬人,單是這一年前來台灣的美軍觀光客也有將近五萬人,此後渡假美軍人數在七○年代結束前也維持每年約四萬人。另一方面,與渡假美軍完全不同性質的駐台美軍也在一九六八年三月超過九千四百人,自此之後也一直維持每年約八千人。
以上數字雖然代表台灣的觀光產業賺進了大把美金鈔票,卻也反映美國在東亞部署的兵力逐漸增強,無論是駐台美軍或渡假美軍都在這段時間雙雙達到了最高峰;有趣的是,隨著駐台美軍與渡假美軍都大量湧入台灣,前者偶爾會有宣示主權的舉動,像是根據警備總部的會議紀錄,駐紮於林口基地的美軍時常成群結隊自備洋酒,前往台北各酒吧佔領檯位不讓渡假美軍入座,又或者故意喝醉酒引發肢體衝突,一時成為警務處的管理困擾。
沒有人希望意外發生,但是台北在「美軍地位協定」生效的四個月以後發生一場熊熊大火。一九六六年七月,位於松江路的新台北大飯店傳出火警,八層大樓從第六層開始全遭焚毀,起因於一名渡假美軍酒醉亂丟菸蒂引起電線走火,事後燒死及摔死的名單當中包括兩名渡假美軍、兩名吧女,以及美國、日本商人各一名。
另一方面,打從渡假計畫一開始,美國海軍供應處時常派遣憲兵到台北各個酒吧與旅社進行突擊檢查,只要認定不符合衛生標準就給予警告,如果限期沒有改進就會在店家外面張貼「禁止美軍入內」(Off Limits)的標誌處分。
但這其實並不是美國軍方第一次使用Off Limits,因為同樣的手段也曾應用在五○年代的沖繩。美軍當局在一九五六年八月為了反制沖繩舉島上下的土地鬥爭,以治安和衛生為理由宣佈Off Limits,禁止美軍及其眷屬進入以胡差市為中心的中部地區一帶,引起反美運動人士與基地相關從業人員之間的對立。反美遊行最後被迫中止,美方才解除禁令。
即使按照「美軍地位協定」,美方並沒有單方面檢查特種行業店家的權力,但是為了保持渡假美軍的身體健康,美方轉而施壓店家管束吧檯的設備與吧女的身體,否則將讓酒吧老闆面臨門可羅雀的窘境。美軍顯然將過去統治沖繩的習慣帶到了台灣。
此時能夠針對美軍行徑提出批判的,反而是來自最為保守的政治派系。國民黨王師凱黨部在一九六六年十一月致電外交部,希望政府重新考慮渡假計畫以免造成社會問題,不但指出「美軍地位協定」有損中華民國法律尊嚴,更基於中國民族的立場對於跨種族雜交的景象憂心忡忡:
馬來人外國人到台灣觀光只是來找女人,對於我們的民族自尊心與自信力打擊甚大。梅毒傳染結果,勢必貽禍後代民族。種族雜交,難免不步日本後塵遺下大批混血孤兒造成嚴重社會問題。對於傳統的「人禽」、「義利」、「華夷」三辯精神摧毀無遺。
只是王師凱黨部的諫言並沒有受到重視。國民黨政府持續推動一系列友善接待美軍的措施,包括通知各旅社不得哄抬房租、不得賄賂美軍渡假中心分配旅社名額、不得詐欺或苛索美軍(按照當時警察局的規定,酒吧每小時內不得要求美軍酒客購買超過兩杯酒),以及為了讓美軍可以健健康康地返回越南與共產黨打仗更不得介紹私娼。
就在台灣熱烈擁抱美軍的同時,美軍所帶來的喜劇與悲劇也巧妙地濃縮在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七日的《自立晚報》。其中一個版面的標題是:「兩百餘美軍抵花蓮渡假/吧孃們聞風趕往/酒吧業生意鼎盛」,內文提到美軍受到颱風的影響,一度延期並且取消花蓮行程,不過最終還是抵達花蓮港,一百五十名渡假美軍在下午時分上岸,使得市區街頭到處都是美軍的身影,位於南京街九十八號的浪子酒吧也因而生意興隆,一批吧女更是從台中等地聞風趕來花蓮。另一方面,這則新聞左邊又有一則短評,標題是:「觀光製造混血兒/社會平添新問題」,雖然字裡行間沒有提到美軍,不過內文指出隨著觀光業的發展,沒有父親的不幸混血兒也開始流浪街頭,解決之道只能針對妓女採取勸導,要求她們注意避孕的方法。
由上述的歷史新聞片段,我們可以再度看到「美軍的走向決定勞動力的方向」,就算在當時從台中到花蓮應該是舟車勞頓,但是吧女依然得跋山涉水前去後山淘取美金。提及花蓮,王禎和在一篇訪談裡談論《玫瑰玫瑰我愛你》的寫作動機,他記憶裡的花蓮酒吧或許就是浪子酒吧:
記得越南美軍第一次搭軍艦到花蓮度假,全花蓮市都忙碌起來,有的準備歡迎,有的忙著賺美金,報紙更忙用頭條新聞、花邊消息報導美軍來臨。全市五色繽紛,喜氣洋洋,最後讓花蓮人大開眼界的就是有座酒吧出現。酒吧,花蓮人聽都沒聽過,那裡見過哦!我那時年歲還輕,也和我媽媽一起去觀光。
因為我們家住在街上,由於好奇,每晚都跑去那裡「領教」。酒吧是竹子搭成的,在裡面做買賣的吧女「色膽包天」,看得我們這些土花蓮人都傻眼,還有她們坐在三輪車裡的那種「今日看我」的冶蕩,以及美國軍人、憲兵在酒吧裡外走來走去的神氣,給我很深的印象。
因此在《玫瑰玫瑰我愛你》裡為了接待前來花蓮的渡假美軍,上至市長議員安排大批的學生在港口列隊歡迎,下至民間公司連忙搭蓋豪華的臨時酒吧,並且選在市區的教堂開設吧女速成班。入選的吧女不僅被要求練習簡單的英文會話,而且在年齡、外貌、胸型、健康狀況等方面都要經過精挑細選,不允許有任何性病的可能。因為對於酒吧老闆而言,吧女就是商品,美軍就是美金。
陳映真也在〈六月裡的玫瑰花〉說了一則非裔渡假美軍與吧女的愛情故事,兩位作家在描寫美軍往事時都不約而同地使用了玫瑰的意象。玫瑰雖美,象徵著五天假期稍縱即逝的火紅愛情,然而玫瑰之刺,卻是當年有著「西貢玫瑰」外號的梅毒,隱約帶有著染上性病的諷刺含義。
即使美軍應該是造成性病交叉感染的主要來源,不過這一段玫瑰般的時光反而是吧女與性病劃上等號的時候。像是在一九六七年十一月,高雄美軍憲兵組發現巴黎、東京、上海、第一、長堤、友艾斯、愛皮西等七間酒吧有著連續五次以上的美軍感染性病紀錄,隨後正式公告高雄美軍不要光顧以上店家。《聯合報》報導了這則地方新聞,在內文的最後建構出來的社會反應是:「由於美軍方面採取上項措施,足見高雄酒吧女服務生感染性病者不在少數。市民認為這是既不道德,又不光彩的現象,希望高雄市衛生局加強吧女體檢,嚴格防治性病。」
這一段玫瑰般的時光因此也是台灣開始建置性病防治體系的時候。無論是吧女、妓女、舞女都必須定期實施性病檢查領取健康合格證,一旦抓到暗娼也都先強迫注射藥劑。此外,凡是查獲有酒吧雇用未成年少女及無照吧女也一律勒令停業。在美軍渡假計畫結束時,台灣省接受性病防治健康管理的特種行業共有八百七十二家,女服務生總計六千○八十四人。可以說,美國軍方勒令Off Limits的手段也迫使國民黨政府不得不自我規訓。
這一段玫瑰般的時光當然也是亞洲「妨害風化色情營業」最為蓬勃發展的時候。一九六七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時代》雜誌報導越南美軍可以自由前往檀香山、東京、台北、新加坡、曼谷、馬尼拉、檳城、吉隆坡、雪梨渡假,記者形容美軍短短五天的降臨帶來意想不到的財富驚喜(Five-Day Bananza),總計每年為亞洲渡假區域創造七千兩百萬美元的額外收入。
https://www.thenewslens.com/article/112121
《失落在膚色底下的歷史》:來台美軍的玫瑰假期,讓吧女與性病被劃上等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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