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彥修:我所經歷的“延安整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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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彥修:我所經歷的“延安整風”

文章 Ed » 週三 5月 09, 2012 5:08 pm

曾彥修 我所經歷的“延安整風”
稿源:南方人物週刊 | 作者:曾彥修口述 沈洪整理
日期:2012-03-23

碌碌庸庸度此生,八千里路月和雲。夜半捫心曾問否?微覺此生未整人。 ——曾彥修《九十自勵》

曾彥修,1919年6月生於四川宜賓。19歲奔赴延安,從陝北公學和延安馬列學院畢業後,進入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和中共中央宣傳部工作,親歷了40年代延安的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
解放後,歷任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宣傳部副部長、南方日報社社長和總編輯等。1954年調北京,任人民出版社副社長、副總編輯。
1957年,曾彥修的“答黑板報記者問”編入中宣部的《宣教動態》,被康生點名批判。當時仍然擔任反右領導成員的曾彥修,最終將自己劃入右派名單,這讓他成為中國第一個自報的“右派”。
1960年至1978年,曾彥修在上海《辭海》編輯所任編輯。1979年再度主管人民出版社,任總編輯、社長。1984年退休。1985年至2008年,潛心研究蘇聯崩潰的歷史,著有《天堂往事略》一書。
在晚年的一首小詩中,他回首往事,“微覺此生未整人” 。他說,“反思一輩子,沒害過人,這是一個最大的愉快,很大的幸福。”


  被殺的不是工農是富家子弟

  我是1919年生的,十一二歲時,恐怖就來了。我懂事起就恨蔣介石。說蔣是親日派,要投降日本,確實不能成立。但他當時殺青年人殺得可怕,卻是真的。
  蔣介石把持政權以後,1927年到1933年,對共產黨左翼人士進行屠殺。其實我們那裡(四川宜賓)還不是蔣介石,而是本地的軍閥政權。
  殺掉的什麼人呢?如今一天到晚說是工農。我們在城裡聽到的不是這樣,是大少爺、二小姐,今天某家二小姐出事了,明天某家大少爺槍斃了……當然工農會有犧牲,會有殺頭,我在城裡不知道。
  共產黨員不等於是工農,我看見的全部都是知識份子。其實多是中學生,還有中學畢業的,這些人反倒不是窮光蛋,家裡都相當富裕。被捕後,全家賣房產湊五千到一萬,把他贖出來。贖出來的時候,要寫悔過書,都是長輩在獄外給準備好的,“年幼無知,誤入歧途”等。這算不算“自首”?
  江青講1927年到1937年是文化黑線,跟事實完全相反,這個話就是反革命。20年代到30年代,上海左翼文化,喚起了全中國的小知識份子,就是中學生以上,有那麼百分之幾的人開始覺悟
  那以後抗日救亡運動就開始了,1932年,我在四川宜賓敘州聯合中學35班,李鵬的父親也是那個中學的。35班五六十人,後來有3個人到了延安,多年彼此毫無聯繫,都是受左翼文化影響,並不是直接接受過共產黨的什麼宣傳。
  什麼是左翼?不是上面哪一個單位組織派人來向我們宣傳講課,而是通過上海的左翼文化的作品,主要是文藝作品、電影、音樂等。社會科學類作品比較難懂,基本是翻譯的。30年代上海這些東西的革命影響大得不得了。
  假設沒有上海租界,左翼文化運動還開展得起來嗎?在北平、南京就不行。租界的情況,現在電影、電視裡面反映的,不完全真實。租界裡面實際上是很自由的,黨中央的宣傳部等都在租界裡面搞。在共產黨成立前後,印《共產黨宣言》沒那麼困難。你印的書要發行到全國去,國民黨禁,租界它禁止不了。
  租界裡面,國民黨文武官員跟普通人平等待遇。國民革命軍穿著軍服進去是不行的,必須繳械。你乖乖地繳械,租界才准你進去,所以左翼文化運動開展得起來的一個條件,就是有租界

  1927年到1937年,左翼文化宣傳裡面,最好的辦法是電影,電影特別偉大,好懂,大家愛看這個東西,只要是通鐵路,長江岸邊通船的中等城市,都有電影院。放一個《漁光曲》就不得了,青年們就轟動了。所以電影的貢獻特別大。
  我本人,還有很多人,都是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左翼文化送到延安去的。後來把30年代黨的左翼的、革命的文學藝術界人士,統統打成反革命,實在是對不起中國人。


  青年去荒涼邊塞投什麼機?

  延安最活潑的時期是1938年到1939年秋天。兩三萬青年去了要吃飯啊,窯洞是新挖的,消費品都是外地運來的。再加上國民黨封鎖,到延安的人就比較少了,1940年人數大大減少了。
  到延安的目的就是到前方去。打仗是長期醞釀在心中的感情,抗戰一爆發,我們就想參加戰鬥了。沒人想跑到西北黃土高原的小城,待個十年八年。做夢也沒有想到。到延安之前知道這個邊塞小城的荒涼,談得上投機嗎?青春、性命一概不要,只為救亡。
  國民黨不是也打仗嗎?你為什麼不到國民黨那裡去呢?國民黨也在抗戰,各種訓練班也在招考。但是進步分子、左翼分子不相信國民黨蔣介石真抗日,認為他沒有能力抗戰。我們當時一半是對蔣介石不信任,一半當然是幼稚。認為日本人來了,我們全民拿著槍、拿著刀,就可以打仗。
  當時到延安去的有一些地下黨員,他們當然是到延安報到,聽黨分配幹什麼。而我們其他人,就是為了能直接上戰場,把日本帝國主義打倒。
  但黨中央不是這樣準備的,像我們這樣的人,算是“知識份子”,中學生到延安去就是知識份子,大學生就不得了。大學生也有,並不多。
  黨中央覺得這些人有用,按計劃把這些人派往山西、山東、河北那些比較落後的、長期沒動靜的地方。派一個進步學生到500公里外的一個小鎮,不到3個月,村裡的人都鬧開了。
  這麼一鬧作用很大,青救會、掃舊會這套都搞起來了。我這個人,不會唱歌,不會演戲,什麼都不會,但我到一個小村子去搞3個月,基本上群眾團體都搞起來了。特別是經過共產黨訓練以後,都有這個本事。到一些落後的、兩三萬人的小鎮,3個月到半年,就會給你攪翻

  整風之前,一天到晚唱救亡歌曲,唱《黃河大合唱》。活躍是表面上的,一切均是抗日救亡,其他事情並未涉及


  整風前完全沉寂

  到了整風運動,1940年以後,情況就不一樣了。整風前延安就已完全沉寂下來了。
  什麼演戲、歌詠、貼標語、貼壁報,1938年後這些事兒已經沒有了,大家都是進步青年貼它幹什麼?有些青年開始苦惱,這樣下去,好像與原來的意氣風發,1937年、1938年初到延安的想法不太一樣。
  1939年秋天以後,人口就大大減少了。沒有飯吃了,這麼多人,只消費不生產,人口必須疏散,就比較沉寂了。
  1941年整風報告以前,延安所有報刊統統停了,第一個中央機關雜誌《解放雜誌》,1941年春天停刊;《八路軍軍政雜誌》停刊,《中國青年》停刊,《中國婦女》、《中國工人》等等,全停刊了。好像丁玲他們也出過一個刊物,到1941年全部停了。
  整風跟我們小青年其實沒有什麼關係,我們當然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全部停,說這些東西都不符合毛澤東思想。1941年7月間,開了一個什麼會,把張聞天的職務也免了,這個我們一點也不知道。張聞天1942年1月就下鄉,帶著個農村調查團,我是跟著去的一個。
  1942年開始整風,2月8號毛澤東作報告反對黨八股。我們看見這個報告,興奮得不得了。反對黨八股開始時候也不是整我們,我們沒有什麼好整的。
  開始是針對王明、博古、張聞天,他們是受蘇聯的影響,他們是錯誤的
  現在來看,即使是他們裡面最有學問最文雅的張聞天,有的文章寫得確實不好,打倒一切,什麼都要打倒。張聞天自己也沒有辦法,只要不是共產黨,統統打倒。史達林最有名的一個謬論就是:中間派是危險的敵人!現在還印在書上。
奴才們總以為拒絕向自己主子下跪的人,必定是自己主子對頭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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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Ed » 週三 5月 09, 2012 5:13 pm

  整風開始後,1942年頭三四個月,一些知識份子老黨員,包括丁玲、王實味這些人在內,完全理解錯了,以為這是真實的思想解放運動,大家要說什麼,都來了。當時掌握《解放日報》的人也不太懂,所以就刊發了王實味的那些東西,也刊發了丁玲的《三八節有感》。其實《三八節有感》沒有什麼大的錯誤。
  《三八節有感》說女同志受的照顧不夠,重勞動也要參加,每個月例假也要去勞動,這種東西你說有什麼反黨呢?她只是作為老的女革命家,講講這些話罷了。
  王實味用的是另外一種筆調,諷刺得很厲害。諷刺、挖苦,甚至帶一點對敵鬥爭的語氣,脾氣大。是不是王實味的用心很壞?恐怕也不是。
  整風一下子從反對王實味、丁玲開始了。上邊的整風,是整教條主義,我們絲毫不知道。
  下面的普通黨員整什麼呢?就整小資產階級作風,開始人人檢討。整風開始是整這些小知識份子的“半條心”。半條心是指帶著一種浪漫主義的思想來參加革命。


  查“小廣播”整“半條心”

  下層整風從查“小廣播”開始,“小廣播”是指延安的青年人之間互相傳遞意見和看法,有些看法是對上層領導有意見,對領導不滿意。這些意見在某種意義上就是王實味《野百合花》裡面的東西,不過沒有王實味講的那麼尖銳。上面的聽到了,“不得了,雖然這些小青年在延安,但他們不是來革命的,他們是反革命的”。
  於是開始要求填小廣播表,人人要填,填了再填,搞了大半年。後來發展為“搶救運動”,就是從這個事情幹起來的,青年統統都變成了特務。填“小廣播表”是哪一個人發明的?康生一個人發明?他恐怕沒有那麼大的力量。
  小廣播表填了之後就互相批判、揭發、告密,開始叫半條心。後來一揭發,就說你們是兩條心。
  整風到了後來就是每個人寫檢討。檢討教條主義、個人主義,這是過不了關的,後來從小廣播到半條心,開始有點升級了。懷疑這些青年:是不是像他們講的那樣,出於抗戰熱情到延安來的呢?究竟他們是來幹什麼的?成千成萬地往延安湧,這背後是不是有什麼東西?是不是國民黨送來的?有那麼多人真會犧牲一切到延安來找共產黨嗎?

  一遍一遍逼得沒有辦法了,個別人就編造自己是甘肅蘭州來的,說他加入的地下黨是紅旗黨,是國民黨特務成立的。不久我聽康生報告,完全肯定了這是個“事實”。紅旗黨這個說法大概1942年夏天以後就普遍講了。
  他說地下黨是特務組織。1937-1939年到延安來的,是國民黨派進來的。這個說法怎麼能相信呢?但是輕易就相信了。現在還有人堅持說延安當時是有國民黨特務的,無非是想為延安和各根據地的“搶救運動”辯護


  那時候延安人人都是“大作家”

  到了1942年,從半條心到兩條心,再加上紅旗黨的胡說被聽信以後,就開始對所有抗戰以後進延安的人進行審查,不管你是黨員也好,非黨員也好,統統審查。有些人也不在此內,比較老的黨員,陳伯達、周揚等不在內,懷疑的物件還是“一二•九”以後,1936年以後,參加救國會、民先隊的,抗戰以後到延安的。
  一連幾個月,日日夜夜都鬥,你就變成國民黨特務了。你必須交代,就編嘛,然後又聯合起來鬥我,我也變成國民黨特務了,我只好承認了。
  然後是交代,要寫你在延安還有什麼同夥。有些人經不住鬥,就“招”出來一大批,於是就搞成了一個特務網。1943年7月,康生出來做了一個報告,在這個報告的基礎上延安大概鬧到1943年底,其他地方鬧到1944年,叫“搶救運動”。
  搶救你,挽救你,把你從國民黨特務裡搶救出來。這一來就亂了,是對當時到延安的青年一個根本上的認識錯誤,也是對1935年到1938年國民黨區的大形勢根本性的錯誤認識。這樣做,共產黨把自己的威信推翻了。至少,這些青年是因為蔣介石打日本不行、共產黨打日本行才來的嘛。
  所以,運動之後,人們完全停止互相交往。延安所有的單位都修土牆,這個土牆是自己修的,我也修過,把自己包圍起來。整個延安分成了幾十塊,包起來了,互相之間有幾年沒有來往,1942年到1945年都不來往了。
  1942年1月27日黎明之前,從楊家嶺出發,張聞天帶著一個農村調查團到晉西北去,我跟著去了。到1943年4月,一個電報調我回延安,一個人回來的。回來之後,我就參加了一兩個月築圍牆的勞動,才發現到食堂去吃飯要互相看著,兩個人看一個人,不允許自由行走了。
  過了不久,7月份康生那個“搶救運動”報告會在楊家嶺舉行,我還去聽了。康生講特務很多,要接受中央提出的教訓,弄來弄去都是AB團。他說中央裡特務多得很啊,都是特務了。
  哪曉得,回到單位後我就失去了自由,由幾個人看著,鬥了一兩個月。“你在什麼地方加入國民黨的,誰派你來延安的,來延安幹什麼……”人人都編,我也“承認”了自己是國民黨特務,但我絕不牽扯到別人。一個字也沒有。
  那時候延安人人都是“大作家”。每個人在整風、搶救運動寫的東西加起來都有好幾十萬字,上百萬字的都有。我也寫了幾十萬字,幹什麼呢?罵自己。我有一條紅線不能跨過,沒有一個字涉及別人。
  我認為共產黨員就是要有個性、有膽量、有擔當,不要害人。要人人檢舉,搞得人人不講道德,還叫共產黨?大家都成了軟體動物,那叫思想改造好了?很滑稽。
  決不能訓練青年去監視人
  後來,一個運動比一個運動厲害。為什麼延安“搶救運動”的教訓還不接受呢?我完全不懂!為什麼要自己搞自己,越搞越厲害呢?搞到除了自己之外就沒有別人了。
  搞倒劉少奇,搞倒陶鑄,周總理死前還要反復申辯。國民黨刊登周恩來脫離共產黨啟事時,周已經到了中央蘇區了,這是都知道的嘛。還要整他,這幹什麼啊?而且至死不放!
  國民黨都還講精誠團結。沒有“精誠”,就沒有“團結”。互相猜忌到這個程度,周恩來也不信,劉少奇也不信,只有我一個人了。只有江青可靠。中國沒有了,共產黨也沒有了,正氣道德全部敗壞,徹底敗壞,把我們的後代也敗壞了。敗壞了什麼呢?就是迫害別人以求上升,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把自己的人民變成互相監視,你報告我,我報告你。這個國家表面上看起來天天放炮,紅旗招展,但道德哪裡去了?人民的道德水準一墮落,這個國家就不可挽救了。蘇聯就是這個樣子。
  我們再怎麼樣加強政治教育,都不能訓練青年去監視人。這不叫思想工作、革命工作,也不是黨務工作,這叫作特務工作。
  特務工作絕對要在黨內、在青年人內取消。這是毒害青年的心!不能幹,絕對不能幹。
  我們養成了這種習慣,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地來,以為去監視別人、去報告別人就是對党忠心。這把我們的民族道德降低了,把我們廣大青年的精神思想迫害了,人於是變得卑鄙起來。一個人一天到晚監視別人,書讀得再好有什麼意思呢?人格沒有了嘛。
  共產黨要解放全人類,要解放勞苦大眾,就要特別注意別傷害人類的道德良心。沒有道德良心的提高怎麼算共產主義?假的!吃得好一點,穿的好一點就是共產主義?監視人、報告人得到提升,這是最可怕的。
奴才們總以為拒絕向自己主子下跪的人,必定是自己主子對頭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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