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战场上的蒲公英——一个国民党伞兵的军旅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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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战场上的蒲公英——一个国民党伞兵的军旅记录

文章 » 週一 4月 04, 2011 2:16 am

*注:近日,看到一篇文章,中毒不浅。把它转到这里来,也许可以解毒,也许会有更多的人中毒 。 :mrgreen:

战场上的蒲公英——一个国民党伞兵的军旅记录http://hahalai666.blog.163.com/blog/sta ... 121228110/


国民党伞兵训练照

内容简介:

本书的体裁不属于小说,作者严格尊重史实,从过程到细节,全部来自战场的回忆和记述,无一杜撰。作者的笔法几乎是超自然主义,其真切实感,如挟读者亲临其境,战火硝烟,厮杀呻吟,耳濡目染着你。但也不能算是传记,为让读者更广泛的体验战争,作者将数个人物原型的素材通用,时空剪接,兼采小说和传记之长,超真实地还原一个战争全过程,这是作者的创举,也是该书的特色所在。

书的主人公叫蔡智诚,出身于贵州殷实之家,抗战后期参加国军,当上一名空降兵,经历了惨烈的松山战役和南京受降仪式。后在国共内战中,他又亲历豫东战役和淮海战役,九死一生,负伤被俘,逃脱后再被裹挟起义,直到1949年退役返回故乡。书以“蒲公英”,为名,既是伞兵空降战场时浪漫凄美的生动写照,更寓意战争年代普通军人命运之飘零无助。

古今中外的军事著作浩如烟海,优劣各异,但在敌我之分上面,没有含糊的,皆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作者无论实写或虚构,重点不外乎突出我方勇敢顽强和敌方的凶狠残忍,撩拨读者热血沸腾或感慨流涕。然而此书在这一点却给颠覆了!共产党人反手写国民党,主视角出自战争中的敌军官,敌人眼中的敌人才是神圣的我方。一个人物位置的调换,读者敌我难辨,爱恨拧巴,情感无从代入,战场上的持枪者全是龙的传人了,每一粒夺命的子弹都让人战栗,所有倒下的身影都让人痛惜,真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引子

小时候就知道蔡智诚先生当过国民党军官,因为我曾经看见他被捆起来游街,头上戴着高帽,胸前挂着大牌子。

后来又听说他平反了,得了“起义证书”,还补发了好多工资,忽然变得特别有钱。那时候电影院里正在演《野火春风斗古城》,大人们在看完金环和银环的故事之后回来就说:“老蔡原来是和‘关团长’一样的好人呵!”于是就有许多热心的大妈大婶给蔡先生介绍对象,动员他续弦。而我们这些小孩则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嚷嚷:“大炮一响,黄金万两!”——蔡先生只好尴尬地笑。

再后来,蔡先生就退休了。一个人在家里种桃树、养兰花、喂金鱼,侍弄一些不吵不闹的小玩意,孤孤单单,自得其乐。再再后来,当我偶然得知这位安静的老头儿居然曾经是中国军队最早的空降兵,不由得大吃一惊,急忙和几个朋友找上门去:“伞兵呵!特种部队呀!老蔡先生,给我们讲讲故事吧!”

这时候,老人家已经得了帕金森病,语言和行动都有些障碍。他坐在藤椅上,看看院子里的花,又望望天边的云,许久许久才嘟哝了一句:“这伞兵嘛,就像是战场上的蒲公英……”



第一章 不想上学了

1944年初夏,二十二岁的蔡智诚不想上学了,他要去当兵。

蔡智诚是贵州人,家住遵义老城琵琶桥(今贵州省遵义市红旗路),他家的斜对面就是黔军高官柏辉章[ 柏辉章,贵州遵义人,抗战期间曾任国民党102师师长、88军副军长、赣南师管区司令等职,后赋闲在家,1949年在遵义参加起义。]的公馆,如今那里已成为举世闻名的遵义会议会址。

蔡智诚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大哥蔡智明1938年在武汉战役中牺牲了;姐姐蔡智慧已经出嫁,在“美国援华协会”当医师;二哥蔡智仁毕业于陆军辎重兵学校,是国民党交通二团的营长;而蔡智诚的孪生妹妹蔡智兰初中还没有毕业就跑出去参军,结果在战场上失去了音讯。

1944年,蔡家的年轻人中只有蔡智诚还在学校里读书,这倒不是因为他不想工作或者胆子小,而是父母觉得家里应该留一个“守门的”。蔡老四是长辈们公认的最乖巧听话的孩子,应该老老实实地把大学念完,然后成家立业才对。

蔡家祖上是湖北人,清朝乾隆年间来到贵州,先是在官府做幕僚,后来又经营盐号。贵州是个不产盐的地方,食盐完全依靠川滇两省供给,而遵义这里是川盐入黔的集散地,蔡家在这里开办“恒升永”商号,兼营盐业、布匹和杂货,很快发了大财。但正所谓“富不过三代”,到了蔡智诚的父亲蔡式超这一辈,蔡家的家道就渐渐衰落了。

蔡式超是厦门大学的第一批学生,在华侨创办的大学里受过几年的“商学”教育,虽然没学到多少经商的本事,却树立了“实业救国”的思想。回到家乡就下定决心当农场主,向陈嘉庚学习。刚开始,他和厦大同学何辑五[ 何辑五,贵州兴义人,何应钦的四弟,曾就读于贵州讲武堂、厦门大学,历任国民党第一军管理处长、中国航空公司副董事长、贵州省民政厅长、建设厅长、贵阳市长,1949年逃往台湾。]一起改良茶种,开办了一个很大的茶场。在当时,贵州种植茶叶的人很少,蔡同学与何同学希望用茶叶这种“新型经济作物”替代盛行于贵州的鸦片,觉得这既能挽救家乡风气,又能振兴地方经济,真是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双丰收。

从理论而言,两位大学生的思路是可取的,但从实际上却根本办不到——兴办农业需要长期稳定的社会环境,可贵州一带却战事频繁。黔军、滇军、川军、中央军,民团、土匪、青帮和洪帮来来去去,今天这个拔苗,明天那个刨坑,试验农场的苗圃里好不容易长出了几片茶叶,还没等收获就被别人抢跑了。折腾了几年,不仅茶园毫无收获,就连何辑五也在军阀混战中被赶出了贵州,原本雄心勃勃的农业改革试验于是就此收场。

做不成农场主,只好改当企业家。蔡式超先是开了家肥皂厂,希望帮助乡亲们养成讲卫生的好习惯,结果造出来的“卫生肥皂”黑不溜秋,根本卖不掉,只得关张。接着他又开设酒精厂,初衷是想用工业酒精替代汽油,“甩掉贫油国的帽子”。但是,酒精醇度要到95度以上才能够开汽车,蔡式超搞了几十个大铁皮罐,蒸馏来蒸馏去,怎么也超不过94度,只能当医药酒精用——不过这也歪打正着,抗战爆发了,前方需要大量的医用酒精,蔡老板于是不计成本地把一批批的产品送往前线。没过几年,家业就被他折腾得差不多了。

时间到了1944年,大后方的物价飞涨、人心浮躁、社会混乱,民众对政府极不信任。

其实,抗战之初的情形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国民党军队虽然一败再败,但国民党的表现还算不错,军人不怕死,官员也耐得住艰苦。所以尽管局势严峻,但社会各界却很团结,人民积极支前,踊跃参战,处处呈现出蓬勃向上的精神面貌,蒋委员长的形象也空前的伟大。

可后来就不行了。自从美国参战以后,国民政府就像是松了一口气,所有的老毛病都回来了。争权夺利、拉帮结派、腐化堕落……“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各种投机倒把、贪污盗窃的行径比过去有过之而无不及。官员们的嘴里动不动就是“美国朋友”什么的,好像打日本不是为了自己的国家,反倒是帮美国人开辟第二战场一样。

老百姓并不怕吃苦受罪,怕的是当权者没志气,官员的堕落、政府的腐败、军队的无能,使人民对前途失去了信心。于是,先前的那种毁家救国、同仇敌忾的景象难以见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怨声载道和灰心失望。

这期间,云南和四川都爆发了大规模的学潮,学生们走上街头游行示威,抗议国民党当局的独裁和腐败。可是,浙江大学电机系二年级的学生蔡智诚却从来没有参加过“闹事”,在遵义,他不仅没有上街游行,就连抗议的标语也没见到过。

抗战时期,贵州是“政治模范省”,浙江大学也是“模范学校”。全体师生埋头学习、钻研业务,对政治运动敬而远之,校园内外显得风平浪静。

浙江大学是1940年迁到贵州遵义的(1946年回迁),当时的校长是竺可桢。

竺校长十分爱护学生。1942年,西南联大在昆明反对孔祥熙,邀请遵义的浙江大学也起来响应。当时,军警部队已在校外荷枪实弹,极有可能发生流血冲突。浙大的老师努力阻拦学生,结果却没拦住,被学生们冲出去了。于是,竺可桢校长举起一面小旗走在了游行队伍的最前头,他说:“我不赞成学生的行为,但既然年青人上了街,我就要保护他们的安全。”

大学校长带头游行!这破天荒的举动惹得蒋介石大怒,竺可桢差点因此被撤职。从这以后,浙大的学生们就很少再参与政治活动了——他们不愿意给校长添麻烦。

虽然是在战争期间,但浙江大学的学习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首先是书多、仪器多。浙大内迁的时候,全部图书资料和实验设备都完好地转移到了遵义。浙江方面还把“文澜阁四库全书”等珍贵文献也交给他们管理,这在内迁学校中是绝无仅有的优势;再就是钱多。蒋总裁是浙江人,有许多江浙籍商人和官员可以给浙江大学提供经费,使浙大有能力实施科研项目,还能定期从国外购买学术资料,物质条件得天独厚。

当然,更重要的是师资力量雄厚。浙大主张“文理兼修”,规定所有的名教授都必须上基础课,在大学一年级的讲坛上,可以看见校长竺可桢、文学院长梅光迪、理学院长胡刚复、工学院长李熙谋、农学院长卢守耕、研究院长郑宗海,还可以见到陈建功、苏步青、王国松、王葆仁、李寿恒、马一浮、何增禄、王淦昌、贝时璋、谈家桢、卢嘉锡……全是名震学界的大师精英。

抗战时期,遵义没有遭到过日军飞机的空袭,所以浙大的师生不必像其他学校那样“跑警报”,可以十分从容地在教室里或者小河边专心读书。于是后来,在遵义读书的两千多本科生里,有四十多人成为了中科院的院士——这其中当然没有包括蔡智诚,因为他刚读到二年级就去当兵了。

1944年6月,蔡智诚正跟着俞国顺副教授建造“发电厂”。

当时,遵义没有电力设施,教师备课、学生看书只能使用桐油灯,每个人的眼睛和鼻子都被灯烟熏得黑黑的,看上去十分不雅。电机系实验室的俞主任于是就决定搞一个小型火电厂,利用当地的煤炭资源发电照明。

发电房的“核心设备”是一台15千伏安的交流发电机和一台四缸45马力的煤气机,都是从云南淘来的二手货。几个人“叮叮咣咣”地修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让它们派上了用场。

试运行的头几天,厂房里来了一个中央军校(抗战期间,国民党的陆军中央军校设在遵义)的教官,他说自己要结婚了,让发电厂给他的新房装两盏电灯。可是,这位军官的住宅与浙大的校舍是反方向,给他装电灯非得专门拉一条回路不可,于是俞国顺就没有同意。这下子教官火了,抄起军棍“乓乓”几下,把俞教授的脑袋敲了个洞。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教授被教官打了一顿也只能忍气吞声。俞国顺躺在病床上长吁短叹,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还说“看来雷海宗先生的理论是正确的,没有真正的兵,就没有真正的国民……”

俞国顺提到的这位雷海宗,是西南联大的历史学教授,他写过一本书——《中国的文化与中国的兵》,在当时影响很大。

雷先生的观点大概是:中国旧文化是“无兵的文化”,偏重文德,使人文弱。士大夫对兵戎之事不了解、不关心,致使流氓无赖充斥行伍,军队的素质低下,不能满足文明社会的要求。雷先生认为,“无兵的文化”使得国家“没有真正的兵,也就是没有国民,也就是没有政治生活”。所以他主张有知识的人应该去当兵,因为“文武兼备的人有比较坦白光明的人格,兼文武的社会也是坦白光明的社会”。他倡议知识分子应该修炼“武德”,修正畸形的“文德”,以此来振兴民族的风气。

雷海宗的这个理论多少有点尼采的味道,虽然要求社会变革,却不反对军事独裁,所以得到了蒋总裁的赞成。当时,主管贵州党务的张道藩[ 张道藩,贵州盘县人,当代政治家、艺术家,曾任国民党宣传部长、海外部长,1968年病逝于台湾。]拿着雷教授的书到浙大来搞宣传,“青年军”的政治部主任蒋经国也到学校来作演讲,提出了“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鼓动青年学子们去当兵。

可是,在浙江大学鼓动了半天,却没有人报名参军——这一方面是因为国民政府《兵役法》规定,在校读书的学生可以免除兵役;另一方面,浙大的校长和老师也反对学生从军。

浙大的教授们觉得,雷海宗的理论近似于“法西斯蒂”,是“以军国主义对抗军国主义”,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们主张青年学生应该好好读书,认为只有掌握先进的科学知识才是实现中华民族振兴的最佳途径……

蔡智诚原本也是准备听从老师的教导,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可是,军校教官的几棍子,不仅敲破了俞副教授的脑袋,也把蔡智诚打糊涂了。他想,军队教官的素质尚且如此,士兵的野蛮又该到了何等地步,让这些流氓一样的军人保护国家,社会的文明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那天下午,蔡大学生带着这个困惑回到家里,没想到却又遇到另一件烦心事——姐姐被乱兵打伤了。

1944年夏天,国民党军队在豫湘桂战役中一败涂地,大溃退引发了难民潮。当时,在四川避难的人们听说湖南湖北败了,认为重庆很危险,就想往贵州和云南跑;在贵州避难的看见日军进了广西,恐怕中国军队抵挡不住,又想往云南和四川跑;而云南边境也在打仗,滇缅公路被日军切断了,昆明的人也觉得危险,也想往外跑……于是乎,位于云贵川三省要道的遵义县就成了难民聚集的中心。

遵义设置了许多“难民救济站”,五花八门。

一类是政府的民政机构,他们在衙门里办公,有赈灾款,可以征用民房,还能调动警察维持秩序。但他们要检查求助者的身份证、难民证和疏散证,对证件不全的不予理睬。逃难的民众大多没有携带证明文件,因此只有极少数人能够从政府那里得到帮助。另一类救济场所是各省的“同乡会”。他们在庙宇祠堂里实施救济,不查证件,却要分辨口音,只有自己的老乡才能有饭吃、有地方住。

“美国援华协会”也在路边搭建了“救济棚”,设有治疗室、厨房、浴室和厕所。他们不查证件也不辨口音,每天提供两顿饭,但只接待老人、妇女和儿童,对青年男子概不欢迎。

蔡智诚的姐姐蔡智慧在“救济棚”里当医生,负责救治女性患者。她的工作区域是不许男人进入的。可就在那天上午,棚子里突然闯进来几个士兵,翻箱倒柜,吵着要什么“盘尼西林”。蔡智慧一边赶他们出去,一边解释说这里只是个救济站,没有那么贵重的药品。当兵的火了:“美国人的地方,怎么会没有西药?”还说“老子在前方打仗,你们把贵重东西都偷去卖了!”骂了许多难听的话,还把蔡医师给打伤了。

蔡智诚赶到医院的时候,看见姐姐的病床前聚着许多同事,好些人气得直哭。“援华协会”的负责人马力(Mariotte)先生正冲着遵义县县长大吼大叫:“中国的军队太糟糕!中国的军人太野蛮!”那倒霉的县长只有连连点头,保证一定“严惩肇事的歹徒”。

看到这个场景,蔡智诚的心里十分难过。他觉得,马力先生骂县长,实际上也是骂了所有的中国人。

当天晚上,在留给父亲的信中,蔡智诚这样写道:“国家沦落到如此地步,军队堕落到如此地步,处罚几个犯罪的士兵有何成效?而今看来,雷海宗先生所言极是,知识者应投身行伍,努力改造旧军阀之流氓习气……需要以文明之思想兼勇敢之精神建立起新式高尚之军队,方能切实承担保护国民之重责……”

于是,这个二十二岁的大学生拿定主意不念书了,要去“改造旧军队”。

第二天,他跑到教务处办理退学手续。浙大的训导长费巩[ 费巩,江苏人,牛津大学政治经济学博士,抗战期间担任浙江大学训导长,1945年被军统暗杀。]听说蔡智诚准备去参军,考虑了一阵,在申请书上批示:“准予休学”——算是给他保留了学籍。

就这样,1944年6月,浙江大学电机系二年级的蔡智诚弃笔从戎,满怀着救国救民的愿望,走上了抗日的战场。



注:

柏辉章,贵州遵义人,抗战期间曾任国民党102师师长、88军副军长、赣南师管区司令等职,后赋闲在家,1949年在遵义参加起义。

何辑五,贵州兴义人,何应钦的四弟,曾就读于贵州讲武堂、厦门大学,历任国民党第一军管理处长、中国航空公司副董事长、贵州省民政厅长、建设厅长、贵阳市长,1949年逃往台湾。

张道藩,贵州盘县人,当代政治家、艺术家,曾任国民党宣传部长、海外部长,1968年病逝于台湾。

第二章 去云南投军

离开学校,蔡智诚就琢磨着到哪里去报名参军。

按理说,招兵的地方多得很,县、区、乡各级公所都在办理兵役。遵义当地就有个“师管区”,下设好几个“补充团”,隔三岔五地往前线送人,可蔡智诚却不愿意在那里报名,因为“遵义师管区”的新兵是补充到黔军部队的,这不符合蔡智诚的志向。蔡大学生的理想是参加“青年军”——蒋经国主任在浙大演讲时说过:“青年军是高素质的现代化军队,是民族的精英、国家的希望。”

想进“青年军”,最简便的办法是去找柏辉章。

1944年,柏将军正在家里赋闲,手里无职无权。但是,他先前担任赣南警备区司令的时候,赣南专员蒋经国是他的副司令。蔡智诚心想,如果请柏辉章写张条子,到青年军去找如日中天的蒋主任一定没有问题。

蔡家与柏家是街坊,两家大门距离不过四十米,彼此都是熟人。蔡智诚到了柏公馆,说明来意之后,柏辉章笑了笑,二话不说就磨墨捉笔准备写介绍信。可正在这时候,柏家的大爷柏继陶从楼上下来了。他对柏二爷说:“这事搞不得。蔡家老大在你手底下阵亡了,蔡家的幺妹也不见了,如今蔡老二还在前线扳命,你再把老四送上去,万一出了闪失,老街坊的脸面不好看。”

这柏继陶是个酱菜铺的老板,在琵琶桥边上卖豆瓣酱和熏腊肉,“柏家七杰”中只有他这个当大哥的没出过门也没当过官。可也怪了,柏家兄弟对这位土老财哥哥却十分敬重。就拿柏公馆来说,漂漂亮亮的一栋楼,柏辉章和弟弟们住楼下,楼上却只住着柏继陶一家人,真的把他当做了家长。

柏继陶对蔡智诚说:“蔡四娃,想当兵,请你爹来讲,年轻人不要东跑西跑的想精想怪。”

他这么一发话,柏辉章就放下毛笔伸懒腰。再想批条子,门儿都没有了。

没有介绍信,还可以到省城去想办法。

“贵州军管区”也有青年军的报名点,可蔡智诚却不敢去贵阳。因为这时候的贵阳市长是他父亲的老同学何辑五,蔡式超自己也正在省城的“管理委员会”当巡视员,蔡四娃倘若胆敢进城,被老爹“巡视”见了,非给抓起来送回学校不可。

无奈之下,只有另打主意——直接去云南投军。

只是去云南并不容易。公路上聚满了难民,绝大多数是准备去昆明的,这时候的客车车票要用金条来换,用钞票都买不到座位。蔡智诚当然没有黄金可以买客车票,他给父亲留了一封“告别信”,收拾起行装,然后就和普通难民一样在路边招手,找机会搭乘过路的货车。

路口上每过来一部卡车,都有无数的人拥上去讨价还价。货车的位置和客车一样紧俏,蔡智诚尝试了好多趟,次次无功而返。

折腾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终于让他等来了一个熟人——杨三。

这位杨三原先是蔡家老大蔡智明的马弁,蔡老大牺牲之后就跟着蔡老二蔡智仁学开车,然后就在交通二团当了个班长,从此不用扛枪冲锋还得了个发财的机会,因此对蔡家兄弟感激得不得了。

杨三的卡车正好要去云南的保山,听说“四少爷”想搭车,这家伙立刻就张大了嘴,露出一脸半哭半笑的表情。蔡智诚安慰他说:“你不用怕,该付多少钱我照给,总之不让你吃亏,反正在四楼给我留个位置就是了。”

“四层楼”是汽车兵的术语。抗战时期的车辆紧俏,军车出差时超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通常,车厢的底部隐藏着一些违禁物资,这些走私品大多是长官交办的,沿途关卡心照不宣,只要不被人看见就好,这叫“一楼”;一楼的上面覆盖着规定运输的物品,这是“二楼”;在“规定运送物”的上边又摆放着各“公司商号”托运的零散物件,被称为“三楼”(三楼的运费是运输单位的外快,大家可以分成);车厢的最顶上就是“四楼”,全都是些搭乘顺风车的大活人。由于货物堆得太高,所以必须把这些乘客绑在架子上,要不然,汽车一颠簸,人就会掉下来。



远征军通过公路进入缅甸。当然这和平常汽车运输四层楼的情景大不一样。

蔡智诚有个当汽车营长的哥哥,当然懂得这里头的名堂。可他这么一说,杨三反而更加尴尬了:“四少爷坐车是我的运气,我高兴都来不及,肯定请你坐驾驶室,哪里敢收钱。只不过刚才接到了命令,有个什么上校也要坐这辆车,不知道他同不同意搭上你一起走……”

既然如此,只好看情况再说了。

晚上九点多钟,杨三的卡车来到了约定的路口。

只见卡车车厢堆成了一座小山,顶上还有个木头架子,密密麻麻绑满了人。

驾驶室里的上校探出头来看了看,然后就有个中尉副官拎着皮带爬上车顶,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捆起来,留出车头的位置给蔡智诚坐。

上了车,定睛一看,才发现这位上校原来是自家的熟人,老街坊王光炜[ 王光炜,遵义人,黄埔七期毕业,当过国民党师长,1949年12月率部起义,解放后担任贵州省政协委员。],难怪这么客气。

王光炜原本是“遵义师管区”补充团的团长,这时奉调到远征军第8军军部,正准备去云南保山报到。蔡智诚一听说“远征军”就兴奋起来,犟着王上校,非要他介绍自己进青年军不可。

开车的杨三这时才晓得蔡智诚不是去昆明玩耍,而是要参军,顿时吓坏了,立马就想掉头把他送回家去。

幸亏王光炜上校十分支持大学生的爱国热情。他告诉小蔡,青年军这时尚处于组建阶段,招录的大中专学生要先经过“三青团”的审查,如果稀里糊涂地跑去,人家是不收的。不过,他建议蔡智诚先跟他到103师入伍,再由第8军推荐去青年军。他还说,到时候,无论是205师还是207师,想进哪支部队都可以——这可把蔡智诚乐坏了,于是拿定主意,先去保山参军再说。

王光炜当了好几年的“补充团”团长,吃尽了招兵的苦头,现在突然遇到一个自愿入伍的冤大头,不由得十分开心,连连称赞“年青学生有觉悟”,谈话的兴致也就格外的高。

在路上,蔡智诚向王上校坦陈了自己对军队现状的看法,也解释了自己对未来的打算。王光炜却不置可否,他给蔡新兵算了一笔账:

遵义是贵州的大县,有五十一万人口,按通常比例,符合服役条件的人最多不过五万。抗战几年来,遵义县的服役人员已超过四万三,当地的征兵总量已达到极限。可现在,“师管区”和“军管区”给遵义下达的壮丁指标却提高到每个月一千,完不成任务就要受处罚。怎么办?只有乱抓,看到青壮年男子就拖进兵营。

过去的规定是“三丁抽一”、“逢五抽二”,现在不论了,只要够条件就拉走;《兵役法》要求壮丁入伍前必须进行“国民军事训练”,现在也顾不上了,绳子一捆就往前线送。最早只是在乡下抓“黑脚杆”(农民),到后来,店铺的伙计也抓、工厂的工人也抓、无业的市民甚至外乡的难民也抓,反正遇见合适的就拉来。

为了躲避兵役,有的年轻男子把自己的脚搞断、把手指头剁掉,还有的装聋作哑、装疯卖傻。1943年,“遵义师管区”准备到兵工厂里抓壮丁,被厂方知道了,工人把大门一关,就在厂房里和军队打了起来。结果当场打死四十人,接着又判了十二个死刑,最后只征到了八名兵。这样的新兵送到部队,怎么可能提升军队的素质?但不送这些人去,又能有什么办法?

王光炜对蔡智诚说:“你希望改善军队的风气,我也赞成。但这个事只能等到打完仗以后慢慢搞,素质问题要从小娃娃抓起,现在的兵都是些‘棒棒脑壳’,教也教不会,就像石头窝窝里的‘赖包谷’一样,整不出好菜来。”

王上校还说,你入了军队,早晚也是当干部,要时刻保持威严,不用去和当兵的讲道理。军队和学校不是一回事,“棒棒脑壳”不开窍,你客气,他就以为你好欺负,七七八八的事情都惹出来,兵就不好带了。带兵就是要打要骂,再不行就枪毙,猛将手下出好兵,打仗的时候哪有时间去讨论思想问题……

蔡智诚一边听着前辈的教导,一边却在心里犯嘀咕。虽然还没有正式入伍,他就已经觉得军队的实情和自己原先想象的不太相同,但转念又想,王光炜说的是旧式军队,也许“青年军”这样的新式部队,会有更为高尚的精神面貌吧。

7月3日,卡车开到了云南保山。

快进县城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一支正在行进的队伍,这是103师的309团,于是就停下车来打招呼。

309团的团长是陈永思[ 陈永思,贵州遵义人,曾任黔军王家烈部参谋,国民党103师309团团长,103师副师长、代师长,49军249师师长,1949年率部起义,解放后任贵州省政协委员。],他与王家和蔡家素有来往,这时见到熟人当然十分高兴。

陈团长说,309团原本是驻守祥云机场的,刚接到移防的命令,大概是要向松山方向增援。接着,他拍了拍蔡智诚的脑袋,笑着问:“大学生,逃课不读书,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王光炜说:“蔡四娃想参加青年军,我准备在103师给他挂个号,然后就转到昆明去。”

陈永思说:“那没问题,蔡家的事给何军长说一声就行了,好办得很。不出意外的话,四娃明天就可以拿着介绍信去昆明。”

可这时候,蔡智诚却改变了主意。他让杨三把车上的皮箱拿下来,不坐车了,并且十分坚决地宣布:“我不去师部挂号,我要跟你们去松山打鬼子!”

第三章 国民党的新兵营

蔡智诚的参战愿望遭到了大家的反对。

陈永思说:“你现在还是个老百姓,怎么能够上前线?”

蔡智诚立刻表示:“那么你赶紧收我入伍!”

王光炜乐了:“入伍总要办个手续。再说,即使你当了军人,是否上前线也要听从官长的命令,哪能想去就去的。”

蔡智诚很不服气,心说,人家那些“棒棒脑壳”、“黑脚杆”,绳子一捆就当兵打仗了,怎么到了我这里就这么麻烦?

可是,王光炜和陈永思都不理睬他,自顾自走到一边,商量起公事来。蔡智诚郁闷得不行,只好找个话茬,把开车的杨三骂了一顿。

公路上,309团的队伍还在行进。这时候,队列里忽然有人喊:“四少爷!”蔡智诚循声望去——咦?是他以前的“小跟班”游湘江。

游湘江是蔡家厨师的儿子,比蔡智诚大两岁,小时候跟蔡智诚一起上学,每天帮四少爷背书包。不过他这个书童读起书来既不聪明也不刻苦,所以后来就辍学到工厂里当学徒,再后来又进了何知重[ 何知重,贵州遵义人,王家烈的表弟,曾任国民党103师师长、86军军长、46军军长,抗战后赋闲在家,1976年病逝于贵州。]办的军士队,打了几年仗,如今已升为上尉连长。

跟班遇见少爷,当然要聊几句。游连长听说蔡同学是来当兵打仗的,立刻大摇其头:“我们这些粗人打打杀杀是理所当然,你这个搞科学的贵重人也跑出来冒险,损失太大了……”

蔡智诚最听不得这种话,当即就嚷嚷起来:“国家是全体中国人的,你可以上前线杀敌,我也有义务报国!”几句话搞得游湘江和杨三都不敢再吭声,大家不欢而散。

下午,队伍进了保山县城。王光炜径直去军部报到了,陈永思团长则带着蔡智诚去103师的师部。王光炜原先在103师当过团长,这次到云南,估摸着自己可能是要接替这个师的师长,所以刻意“避嫌”,不想和现任师长打交道。

那么,蔡智诚这么个小青年参军,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师部呢?——这和他的家庭背景有关系。

民国时期,贵州军政界的显要人物要么是遵义人(比如王家烈、柏辉章),要么是兴义人、安顺人(比如何应钦、谷正伦),前者比较“土”,后者比较“洋”。蔡家是遵义名门,与当地的土军阀素有来往,而蔡式超又在外面读过书,与何应钦的两个弟弟何辑五、何纵炎是同学,所以能够在“土”“洋”两边都说得上话。蔡式超本身是个“办实业”的局外人,与争权夺利没有什么关系,但传话送信的事情干多了,军界上层也都知道有个“爱管闲事”的蔡老板,多多少少总要给他点面子。

蔡家与何家是世交,蔡家的孩子称何应钦为“世伯”。而这时在保山,第8军军长正是何应钦的侄子何绍周[ 何绍周,贵州兴义人,黄埔一期生,曾任国民党税警第一总团团长、103师师长、第8军军长、昆明警备司令、第19兵团司令等职,1980年病逝于美国。],所以蔡新兵与何军长可以算是世家兄弟,办理他入伍的手续当然就需要由师一级的单位经手了。

在国民党的大员中,何应钦的“私人势力”并不算强,直到抗战中期才拉起一支黔军班底的第8军。老何自己没有子女,因此就把第8军交给了自己的侄儿何绍周。可陈诚却看不过眼,愣是把李弥[ 李弥,云南人,黄埔四期生,历任国民党保安16团团长,96师268旅旅长,荣誉第一师师长,第8军副军长、军长,第13兵团司令等职,1973年在台湾病逝。]派到第8军来当副军长,从中掺上一把沙子。

第8军下属三个师,按战斗力排列依次为——荣1师、103师和82师。

荣誉第1师是由湘西和贵州籍伤愈士兵组成的部队,算是半个黔军。但这个师一直处于“陈诚系”的掌控之下,从师长到团长、营长都是陈诚和李弥的人,何军长根本就调不动;82师是贵州部队,师长王伯勋[ 王伯勋,贵州安龙人,曾任国民党82师师长、103师师长、整编第8师师长、39军军长、19兵团副司令,1949年12月起义,解放后任贵州省交通厅厅长、省政协副主席。]是何应钦的亲信。这个师虽然听从何绍周的指挥,但本身的战斗力太弱,所以何军长在第8军真正能指望的主力只有103师。

103师的前任师长就是何绍周自己,现任师长是熊绶春[ 熊绶春,江西南昌人,黄埔三期生,曾任国民党103师副师长、师长,整编第10师师长,第14军副军长、军长,淮海战役中阵亡。]。这熊绶春也是陈诚的亲信,因此,何军长就总是琢磨着要换掉这个师长。他给103师下命令的时候,经常越过师部,直接传达到各团,生生把熊师长给架空了。

这样一来,第8军总共三个师,一个不买军长的账、一个不买师长的账,还有一个实力太弱,其战斗力可想而知。

不过,蔡智诚当时并不知道这些派系纷争。在师部,他看见三十多岁的熊绶春师长愁眉苦脸,心事重重,外表比实际年龄老得多。

陈永思给熊师长介绍了蔡智诚,说了句“这是何军长的亲戚”,接着就和103师的副师长郭惠苍[ 郭惠苍,贵州遵义人,曾任国民党103师副师长、92军21师师长,1947年在东北被解放军俘虏。]商量起来,建议“先在师部安排一个书记官的职务,然后报送军部,推荐到青年军去任职”。

团长和副师长自作主张,师长熊绶春不置可否,皱着眉头一言不发,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看见这个情形,蔡智诚心想:“熊师长一定把我当成了投机钻营的小人。”于是就主动表态说:“两位师长,你们现在很忙,我本不该来此打扰。蔡智诚到军队是来帮忙的,不是来添乱的,大战将至,个人的小事不劳长官费心,只要请派我上火线杀敌就行了。”

听到这番话,熊绶春的脸色明显开朗了许多,态度也和蔼起来。他询问了蔡同学的情况,用沙哑的嗓音说道:“你还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最好先去教导队锻炼一下,这样对你有好处。至于是留在本师还是去青年军,等训练完毕以后再作决定吧。”然后又和气地握了握这个新兵的手:“年轻人,好自为之,我们还指望你给军队帮忙呢。”

熊绶春的手软软的、湿湿的,说话的语调不高。这时候,蔡同学还没有养成行军礼的习惯,心里一激动,本能地给师长鞠了个躬。这不伦不类的礼节惹得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蔡智诚不会想到,几年以后,在双堆集,他和熊绶春还将会有一次告别——依然是软软的、湿湿的手,依然是低沉沙哑的语调,依然没有敬军礼而是鞠了一个躬——只是,他没能实现自己的诺言,最终也没能帮上熊绶春的忙。



1944年2月,远征军11集团军在保山组织阅兵。

103师教导队实际上就是新兵训练营,蔡智诚在这里不知道算是个什么角色。他每天东游西逛,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有人管束他,更没有谁安排他站岗出操。

教导队里有一群新到的壮丁,据说本来有两千多人。可是从师管区送到这里就只剩下了一千三,一路上有的跑了,有的死了,侥幸走到兵营的也被折腾得气息奄奄像活鬼一样,离死也差不了多远。

以前,蔡智诚没怎么接触过贫苦农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些人,他首先的印象是“真能吃”——几十个大木桶装满了糙米饭,没有菜也没有汤,一眨眼的工夫就吃完了。壮丁们抹着嘴,东张西望,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好像再来几十桶也照样能干光。

除了吃,别的本事就不行了。出操站队连前后左右都分不清,光是“向左转”和“向右转”就学了两个钟头,教官再喊一声“向后转”,这些家伙却不知道转身,居然“咚咚咚”地倒退几步,把蔡智诚的肚子都笑痛了。

蔡智诚也尝试着与壮丁们交谈,说些“你家在哪里?”“家里有哪些人?”之类的话。可这些新兵要么把脑袋埋得深深的,要么就睁着惊恐的眼睛不言语,仿佛不是在谈心而是在应付审问,弄得蔡智诚十分没趣。

隔了两天,教导队的许大队长找蔡智诚谈话,要求他不要和壮丁们那么亲近。

“为什么?”蔡同学十分纳闷。他还一门心思地准备教育新兵,提高他们的精神素质呢。

“老弟,在教导队就必须严、必须凶。你想,新兵都是些老百姓,不对他们凶一点狠一点,他们就觉得像在家里一样,吊儿郎当,如何能养成服从上级、遵守纪律的习惯?再说了,我们这里太客气,让他们把心放宽了,日后进了部队,遇到厉害的带兵官,这些人就会觉得受不了,到时候他们有武器有技术,一旦生了反骨就容易打黑枪、闹哗变,后果不堪设想……”

许大队长还说:“常言道,心慈不带兵。军队本来就是个舔血吃饭的地方,大家的脑门上顶着个‘死’字,个个都是打骂出来的。蔡老弟呀,天底下能有几个人像你有这么好的福气。”

队长的语气很委婉,可眼神却是冷冰冰的。蔡智诚能够感觉到,那眼神中其实还藏着另一句潜台词:“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个新兵,少来这里冒充教官……”

于是,从这以后,蔡智诚只好离壮丁们远远的,再也不主动套近乎了。

新兵营里每天都有人死亡。

那些犯了过错的新兵,有的被吊起来打军棍,有的被拉到操场边上,“嘭”的一枪毙掉了,没有审判也没有记录。谁也弄不清弃尸坑里埋的是什么人,一条人命就这么消失在荒野之中。

又过了几天,教导队给新兵发枪,开始练习实弹射击。

靶场的四周架起了机枪,这是防备新兵借机哗变。在这样的氛围下,人们的心情十分紧张,各种事故也频频发生。

正在上子弹的时候,“砰”的一声,操作失误,后排的人把前排的打死了。新兵们顿时惊慌失措,吓得四散开来,谁也不敢站在前头。教官拎着军棍冲过去,劈头盖脑一顿猛揍:“怕什么!今天不死明天死,上了战场都是这样,不是打死别人就是被别人打死。”随即下令把尸体拖走,继续射击。

没过多久,“砰”又是一声,又是什么人动作失误,自己把自己打死了……练了几天枪,每天都要发生好几起类似事件。到最后新兵们都麻木了,死了人也无所谓,趴在血泊边上继续打枪。

于是,蔡智诚渐渐明白了军人们野蛮粗鲁的缘由——因为他们就是被这种粗暴的方法训练出来的——这样的训练,能够形成服从、恐惧和仇恨,却不能培养出忠诚、团结和友爱。

在新兵训练营里,没有亲切的交谈,没有笑声,没有歌声,除了长官的呵斥就是士兵的哭叫。这让蔡智诚觉得很难受,他实在无法习惯这种压抑的氛围。幸好,教导队并不干涉蔡智诚的自由,他可以随时溜出营地去散心。



1944年在松山附近山地上遥望惠通桥。

教导队是跟着103师行动的。两个月来,他们从保山县城移动到了惠通桥附近,已经能够听见松山阵地上的炮声了。

新兵营旁边就是第8军的野战医院,每天都有担架队在这里进进出出。但是,蔡智诚从没有进医院去看过,这时候的他还有点怕见血,怕听到伤兵的哭喊声。

蔡智诚比较喜欢到惠通桥头去看高射炮阵地。



在松山战役期间,设在高地用于对惠通桥等要害设施防空掩护任务的美式高射炮,均由美军士兵操作,期间击落从缅甸飞来空投补给及助战的日军战机多架。

阵地上有三门高射炮,每门炮都有一个美国兵负责指挥。因为日本飞机难得飞来一次,所以这些炮兵也就无事可做,整天躺在草地上晒太阳。过路的老百姓开玩笑,冲他们嚷“美国佬,快起床,日本鬼子打来了!”洋人们就“OK、OK”地爬起来,先跑到大炮跟前装模做样地用嘴巴发出射击的声音,然后又装成日本飞机的样子摇摇晃晃地栽倒在草地上。大家哈哈一乐,他们就继续晒太阳、睡大觉。

蔡智诚很喜欢这几个美国人,他觉得这几个外国士兵对中国老百姓的态度,比我们自己的军队还要显得和善得多。

在惠通桥附近,来来往往的老百姓很多,而且他们好像也不怕打仗。

在民国时期,中央政府行使权力的基本单位是保甲,保甲制度执行得严厉的地方,兵役任务重,税收负担也重。可云南这里的土皇帝是龙云,不怎么买中央的账,保甲制就有点行不通。云南人当兵只进滇军,不补充老蒋的部队,所以这里的征兵数量并不大,税赋也不多,到处可以看见青年男女逛来逛去,嘻嘻哈哈。

让后勤单位最头疼的就是当地的年轻人,因为他们会偷东西。军车停在路边上,稍不注意就被搬空了,连车轮子都被卸掉推走。虽然很快就能在地摊上找到这些失窃的物品,可那需要再花钱买回来。龙云十分袒护云南人,蒋委员长当时也不敢得罪这个土皇帝,所以中央军也就拿偷东西的人没办法,只有自己多加小心,注意防范。

当然,当地民众还是积极支援中国军队抗战的,松山前线的弹药物资全靠云南马帮进行运输。腾冲这里的少数民族比较多,男女平等,所以马帮队伍里既有小伙子也有大姑娘,男男女女打扮得花枝招展,有说有笑,一副开开心心的样子,知道的晓得他们是要上前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去赶集呢。

有一段时间,马帮运送的全是炸药。没过几天,就听男女青年们回来说:“好厉害的爆炸哦,整座山都蹦起来了。”那份高兴劲,就像是看了一场精彩的大戏一般——蔡智诚这才知道,82师实施坑道爆破,把松山主高地打下来了。

82师拿下了松山主高地,而103师却仍然在打攻坚战。



松山战役战后残垣,其中日寇尸骨累累。

几乎每天都有军官到教导队来征调补充兵,新兵营里的壮丁几乎被调光了,可蔡智诚却还是闲着——许队长就是不点他的名。

不过,蔡智诚也不是无事可做。那些日子里,他正在研究“新式武器”。

8月份,103师装备了一批火焰喷射器(当时叫“喷火枪”),新兵训练营也领来了几枝。在这以前,教官们谁也没见过这玩意儿,都不知道怎么操作。好在箱子里有一本英文说明书,蔡智诚能看懂,折腾了一阵就把所有的机关都弄明白了。

“喷火枪”的原理其实很简单,就是两个15升的罐子,一个装凝固汽油(普通汽油中加入凝固粉)、另一个装压缩空气,油料经过软管压迫进喷枪,击发点火之后就喷射出去。火焰的温度超过了600度,虽然不能把钢铁融化,但是能把铁烧红。

蔡智诚反复试验了好多次,发现教导队的这几把喷火枪都不合标准。说明书上说可以喷射80米,实际射程只能达到40米;书上说标准射击能重复八到十次,而实际最多只能击发六次。这大概是由于压缩气瓶不过关,造成压源的力量不够,所以实战中需要配一个助手,背着补充气瓶跟着跑。

9月初的一天,蔡智诚正在教导队门口闲坐,突然看见王光炜上校跑了过来,冲着许队长直嚷嚷:“你这里还有多少兵?全都给我拉出来!”

这时,新兵营里只剩下几个傻头傻脑的“歪瓜劣枣”,让他们上前线简直就是送死。蔡智诚急忙扯住王光炜,一个劲地要求:“带我去!带我去打仗!”

“你去干什么?学会放枪了么?”

“我早就会打枪了,我还会用喷火器,比他们都强!”

听说蔡智诚懂得使用火焰喷射器,王上校想了想,就同意了他的请求:“带上喷火枪,跟我走。”

于是,从这一天起,新兵蔡智诚就正式踏上了战场。

第四章 大战前夕

来教导队的时候,王光炜带了一封信,是蔡智仁写给蔡智诚的。

二哥在信里责备了弟弟擅自离家的“卤莽草率”,并且告诉他,自己已经受荐担任戴之奇[ 戴之奇,贵州兴义人,黄埔四期生,曾担任陈诚的随从参谋,历任国民党103师副师长、121师师长、18军副军长、青年军201师师长、整编第69师师长,1946年12月战败自杀。]的副官,因此让蔡智诚立刻搭乘交通二团的军车返回贵阳,以便兄弟俩一同前往18军。

蔡智诚问:“戴之奇是谁?”

王光炜介绍说,戴之奇刚刚被提升为18军的副军长(军长胡琏),这18军属于“中央嫡系王牌”,胡军长和戴副军长都深得蒋总裁的器重,追随他们应该是很不错的选择。

可蔡智诚却显得满不在乎:“18军又不是青年军,没意思,我不去。”

王光炜不禁笑了起来:“那好吧,你就带上喷火枪,跟着我们杂牌军去打仗。”

蔡智诚没有想到,几个月后,戴之奇又改任“青年军第1师”(201师)的师长,自己当时的这个决定反而是错过了参加青年军的机会。不过他并没有因此而后悔,因为虽然他错过了201师,却赶上了另一场名留青史的战斗——松山攻坚战。

如今,“松山战役”已成为抗战史上的经典范例,战役的背景、过程、战果,甚至双方的伤亡数字,在书上有、报上有、电视上有,网络上更容易查到,所以也就用不着我在这里再啰嗦了——只不过,很少有人知道,攻克松山、歼灭日军的中国军队,并不是蒋系的“精锐王牌”,而是杂牌黔军的一帮贵州兵。

松山战斗是于1944年6月初打响的,首先担任攻击任务的是71军(代军长陈明仁)的新28师。这个新编28师也是黔军,由黔南六县保安团改编而成,虽然号称“远征军”,其实战斗力很一般。他们攻了一个多月,伤亡很大,进展很小,于是就调来第8军的贵州老乡接着干。

贵州的山多,老百姓出门就爬坡,所以黔军的山地作战能力相对较强。抗战期间,无论是在湖北、湖南还是在江西、广西,贵州部队不是攻山头就是守山头,反正总是与山隘阵地打交道,因此让第8军来啃松山这样的“硬骨头”,的确比较合适。



日军松山滚龙坡防御阵地群示意图,皆标注各个高地名称与方位。

松山阵地周围25公里,防御体系分为松山顶峰、滚龙坡、大垭口和长岭岗四个部分,但其实这几个区域的日军碉堡、坑道都是彼此连通的,可以互相支援。

第8军于7月中旬接替攻坚任务,战斗力最强的荣1师主力随即被李弥带去增援龙陵方向,只留下一个荣3团(团长赵发毕)。可如果没有李副军长发话,何军长也指挥不动这个团。所以,攻打松山阵地,主要还是靠103师和82师。



打下滚龙坡的国军部队。

103师负责攻击松山滚龙坡、大垭口和长岭岗。7月底攻下了滚龙坡,但是把307团打残了;8月初再攻下大垭口,又把308团拼光了;最后还剩下个面积最大的长岭岗,何绍周留着103师309团,舍不得打了。

82师的战斗力本来就比较弱,他们围着松山顶峰冲了一个月,死了好多人,就是上不去。到最后,82师副师长王景渊[ 王景渊,贵州贵阳人,曾任国民党103师副官主任、团长,82师副师长,85师师长,49军副军长、军长,1949年12月起义,解放后担任贵州省政协副主席。]想出个主意,在松山主峰底下挖坑道,埋上五六吨炸药,搞了次抗战史上规模最大的工兵爆破,“轰隆”一下掀去半个山头,把子高地上的日本鬼子全震死了,终于于8月20日拿下了松山顶峰。

主峰拿下了,剩余的日军就全部集中到了长岭岗。而这时,103师和82师也已经筋疲力尽,何绍周只好把副军长李弥请来当“松山前线总指挥”,意思是让他把荣1师带回来打松山。

李弥回来了,但没带部队,而是指派103师309团担任攻坚。



素有国军“五虎上将”之称的中国远征军司令长官卫立煌上将。



1944年5月5日,卫立煌在炮兵总指挥邵百昌中将(手指前方者)陪同下于怒江东岸山头观察西岸松山日军阵地。着浅色咔叽布军服、不戴军帽者,为远征军参谋长萧毅肃中将。

8月26日,309团付出三个营长全部伤亡的代价,总算冲上了长岭岗。部队刚杀上山头,李弥就向卫立煌报告:“我军收复松山!”可他刚放下电话,日军一个发击,309团又被赶下来了。李副军长恼羞成怒,指责309团团长陈永思“擅自放弃阵地”。远征军总部随即打来电话,命令第8军枪毙陈永思,即日收复松山。

部队打光了,亲信团长还要被枪毙,何绍周军长顿时火大,当场把电话机给摔了。于是,卫立煌就写了个条子给他:“绍周,切勿以熟相欺。”——意思是说你别以为自己有个陆军总司令叔叔就了不得,完不成任务照样军法从事。

何绍周也知道这事情开不得玩笑。蒋委员长已经下了死命令,“9•18”国耻日之前一定要拿下松山,否则团长师长军长统统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第8军就拼凑起最后的部队,有309团、307团的残部,还有荣3团和82师246团的余部,总共两千人左右,先锋官是谁呢?——王光炜。

王光炜这时候还在军部闲着,没有职务。他的资历比团长高一点,比师长低一点,既是黄埔生又是贵州人,担任这个突击队长倒是挺合适的。并且,他当先锋官还担着一个责任——何绍周暂时压着“枪毙309团团长”的命令不办。如果王光炜能把松山拿下,陈永思的命也就能保住;如果这一仗打输了,两个遵义老乡的脑袋一起搬家。

蔡智诚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跟着王光炜来到了309团。

309团驻守在松山大垭口。一走进团部,陈永思团长就迎了上来,紧紧攥住老王和小蔡的手,热泪盈眶,连声说:“好朋友啊!真是自家兄弟啊……”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把蔡新兵弄得莫名其妙。

在团部,王光炜告诉大家:“这次行动,309团只接受何军长的直接调遣,除了军长本人,军部和师部所有的电话都不要理睬。”——这等于是把前敌总指挥李弥抛到一边去了。

陈永思和309团的军官此时正恨透了李副军长,对这个指示当然十分拥护。

按照王光炜的计划,此次攻坚,由309团率先发起进攻,先攻克长岭岗的竹影山,其他部队再陆续投入战斗。

陈永思团长说,他已经把309团的剩余兵力编成了五支敢死队,除了他自己亲自上阵,副团长周志成也带一支敢死队。王光炜听了以后笑着说:“好啊,给我一个队,我也当个敢死队长。”

然后,几个人就趴在地图上开始算账:冲到这里还有多少人,冲到那里还剩多少人……一边算,一边还在纸上记数字。

蔡智诚在旁边看了半天,看不懂,于是就问:“你们怎么知道什么地方有多少人?”

陈永思说:“你以为只有上大学才需要数学呀,打仗也要靠计算。”他拿着一把尺子在图上比划起来:“你看,根据地形,在这么长的距离上,第一冲击波将会损失百分之八十,第二冲击波会损失百分之六十,第三冲击波……然后再继续攻击这一段,第一冲击波又将损失百分之六十……”

蔡智诚顿时觉得地图上的数字太可怕了——那些百分比对于军队来说只是胜负的概率,可对个人而言可就是百分之百的性命呀!

过了一阵,309团的军官们来开会了。因为前几天的损失太大,今天到会的只有两个副营长和七八个正副连长。

陈永思团长说:“这一次,我准备战死疆场,王老兄和蔡老弟是生死朋友,他们特意赶到这里与我共患难,你们愿不愿意陪我一起死?”

营长连长们都说愿意死。

王光炜安慰大家:“打了胜仗就不会死。”根据他的解释,日军已经筋疲力尽,肯定挡不住五个波次的攻击。如果我军第一、二波接近阵地后坚决顶住不后退,第三波就能够站稳阵脚,等第四波到达的时候,战局就赢定了——他还说这是法国拿破仑的打法,绝对没有问题。

王光炜说,古代孙武子吴宫练兵,妇女尚且能上阵杀敌,何况我们这些男子汉。大家要精忠报国,置死地而后生,并且宣布:“在战斗中,如果哪位兄弟发现我临阵退缩,可以打死我而不算犯法;反过来,如果你们有谁畏缩不前,同样枪毙,绝不宽恕……”

接着,王光炜又当着大家的面给各部队打电话,约定第二天拂晓前发起攻击。他要求战斗开始后,协同进攻的各团首先实施佯攻,掩护309团的突击队,当309团的第三波(王光炜本人在这一波突击队)冲进敌阵地时,打出三发红色信号弹,其他各团随即转入主攻,一举攻克长岭岗。

军官们开会的时候,蔡智诚也坐着旁听。他觉得经过陈永思的精确计算,再经过王光炜的科学布置,打赢这一仗完全没有问题,心里十分踏实。

散会以后,蔡新兵被安排去游湘江的那个连。

从团部出来,游连长就开始埋怨:“哎呀哎呀,你来这里干什么哟?”再看到蔡智诚肩上的喷火枪,更是叫苦不迭:“哎呀呀,你怎么扛这个背时的东西!”

“怎么啦?这是新式武器呀。”

“武器是新式的,可惜射程短啊,要和敌人抵拢了才能开火。你说,叫我怎么保护你嘛!”

“谁要你的保护?”蔡智诚有些不耐烦了,“我自己会打仗,你给我派个助手就行了”。

到了连队,游连长安排一个老兵帮喷火兵扛汽油罐子,并且一再叮嘱:“今天晚上好好休息,保存体力。明天冲锋时一定要跟紧我,千万不能乱跑啊!”

夜深了,四周的人都已进入梦乡,可蔡智诚却睡不着。他在想,明天自己会不会死?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闭着眼睛想了好久,想来想去都是别人死掉的样子,横竖揣摩不出自己阵亡的状况,折腾了好一阵,干脆爬起来检查武器装备。

旁边的助手发现他在黑暗中摆弄喷火枪,连忙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复习一下”,蔡智诚解释说,自己有个临考紧张的习惯,原本学会了的东西,一到考场就忘光了,要过好久才能想起来。明天是他头一次上战场,就像进考场一样,上阵之前再把武器熟悉一遍。

听到这个说法,助手也赶紧过来帮他复习功课。真是的,考试考砸了最多不过挨顿打,这打仗打砸了小命就报销,不能不引起高度的重视。

蔡智诚的这位助手名叫“罗烟杆”,是个老兵。他参加过武汉会战,在田家镇战斗中被日军俘虏过,跑回家乡后又被抓了壮丁,接着当兵。

“罗烟杆”其实并不抽烟,只是因为他曾经当过烟具作坊的学徒,专门制作烟枪,所以才得了这么个外号。在军队里混久了,这家伙也成了兵油子,会来事,发觉蔡智诚的派头和别人不一样,于是就对他格外的殷勤,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新兵说话。

心里想着打仗的事,蔡智诚就问罗烟杆:“军队冲锋的时候,什么位置的伤亡比较小?”

“太靠前了容易挨枪打,太靠后了容易遭炮轰。靠边的位置比较安逸。”

这和陈永思团长的计算公式不大一样呀?蔡智诚的心里有点儿打鼓了,接着又问:“你说,日本鬼子打仗怎么样?”

“霸道。凶得很。”

“怎么个凶法?不怕死么?”

“不是怕死不怕死的问题”,罗烟杆回答,“要说的话,我们打急了也不怕死,可还是和他们不相同。日本兵打起仗来,有一种已经死过了的感觉,像鬼像野兽,反正不像人。和他们打仗就像是和僵尸打架一样,即便打赢了,心里也怕得很……”

一席话说得蔡智诚直发毛。在这以前,他活的死的日本人全都没见过,当然更无法想象僵尸一样的日本鬼子是什么模样了。



日军松山堡垒工事内景,日军拍摄于1942-1944年敌我两军隔江对峙期间。

1944年9月2日凌晨6时,松山前线还笼罩在夜色之中。

拂晓前,第8军的炮兵部队开始向日军实施炮击。同时,307团、荣3团和82师的阵地上也响起了剧烈的枪声,各掩护部队纷纷用密集的火力压制长岭岗,分散敌人的注意力。

竹影山上,爆炸的闪光连成了一片。

许久,当炮火停息时,天色已蒙蒙亮了。放眼望去,日军阵地上硝烟弥漫,寂静无声,敌人没有还击。

“第一队,前进!”

“第二队,前进!”……晨雾中传来了军官们的号令声。

蔡智诚随着身边的战友跳出战壕,一步步向前走去,心里想着:“要开仗了,这就开始了么?”

二十米、三十米、五十米……

前方的日军阵地依然如死一般沉寂。

“天晓得,那上面究竟还有没有活着的日本兵?”
第五章 战场初体验

在蔡智诚的记忆中,1944年9月2日的早晨,天亮得特别快。

炮击开始时,四周围还是漆黑一片,而当炮声平息的时候,天色已渐渐亮了。士兵们从战壕里跳出来,走进淡淡的晨雾。不久,竹影山就清晰地出现在了人们的眼前。

竹影山,日军战史上称为“西山阵地”。它是长岭岗的制高点和屏障,在它的背后就是黄家水井,那里是松山日军的最后巢穴——“横股阵地”。

以前,这里长满了松树、核桃树和麻栗果,后来这些树木都被日本鬼子砍去修工事了。现在山坡上光秃秃的,晨曦中,只看见被炮火犁过的泥土正飘散出阵阵硝烟。

远远望去,敌人的阵地一片寂静,看不到有人活动的迹象。蔡智诚心想:“山顶上还有活着的日本兵么?如果有,他们一定正看着我吧,他们的枪口一定正瞄准我吧……”想到这里,他用力地挺起胸膛,努力地在脸上挤出微笑,做出几分骄傲豪迈的表情。

其实,并没有人注意蔡新兵的神态,大家都在默默地向前走着。

按照王光炜的计划,突击部队分为五个波次,每个突击队又排成四列横队,相互间隔三十米。想象起来,进攻队形应该像层层的海浪一般,有次序地向前滚动。可实际上却不是这样,五个突击队的出发阵地有远有近,阵地前的地形也各不相同,士兵们要在途中攀爬峭壁和陡坡,走了不一会,队形就乱了,各部队都混在了一起——不知军官们是否还能做到心里有数,反正蔡智诚根本就弄不清自己的位置属于第几波次。



地图1 日方绘制的松山地形图

对于松山战役中的防御阵地,中日双方的称呼各不相同。大致说来,我方所说的“松山”,就是日军记载的“拉孟”(腊勐是松山附近的一个村子);我方称“滚龙坡”,日军称“本道阵地”;我方称“大垭口”,日军称“音部山阵地”;我方称“松山主峰”(或“子高地”),日军称“关山阵地”;我方称“长岭岗”,日军称“横股阵地”。

泥泞的道路十分难走。9月份正是云南的雨季,红土被雨水湿润成了胶泥,又粘又滑,一会儿咬住士兵的鞋子,一会儿又滑溜得站不住脚,弄得大家跌跌撞撞,步履维艰。

蔡智诚被肩头的钢罐压得喘不过气来。这之前,他虽然学会了使用喷火枪,但从来没有全副武装的行军过,现在身负重荷、攀登陡坡,渐渐就有点力不从心了。最烦人的是,背上的两个罐子还不一样重,弄得他的重心总是往一边倾斜,好几次都差点摔倒。

连长游湘江始终关切地看着蔡智诚。他命令说:“罗烟杆,把喷火兵的东西接过去!”

游连长的胳臂上扎着一根白布条——那是“先导官”和“示范兵”的标志,打仗的时候如果搞不清怎么办,就照着“白布条”的样子学,跟着他们跑就行了——说起来,当官的真是舒服,一手拎着手枪,一手拿着军棍当拐杖,显得轻松自在。这和小时候刚好倒过来,那时候可是蔡少爷空着手在前头跑,游跟班背着书包在后面跟随。

听到连长的吩咐,罗烟杆就伸过手来想帮忙,蔡智诚却把他推开了。哪有打仗冲锋让别人背武器的道理?蔡新兵不愿意头一次上阵就搞得这么特殊。

这时,阵地上的硝烟散尽了,日军依然没有动静。

敌人不开枪,气氛反而更加压抑。进攻的人慢慢地走着,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知道敌人早晚会开火的,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第一声枪响,猜测着自己会不会头一个倒下。

终于,枪响了。

就像在暴雨中行走的人忽然听到了一声炸雷,所有的战士都耸起肩膀,加快了步伐。军官们吼叫起来:“散开些,不许后退!”

“跑起来,不要停下!”

“前面的,动作快点!上!上……”

蔡智诚也在努力地奔跑。

游湘江在前面时不时地拉他一把,还安慰说:“跟我来,不要怕,没事的。”

这让蔡四少爷很不高兴,他气急败坏地说:“滚开些!我才不怕呢,走你的,少来烦我!”

上尉长官被新兵顶撞了一顿,弄得连长十分尴尬。

不过,这时的蔡智诚确实不害怕,因为这时候他还没有对战场的情况反应过来。虽然前面不断有人倒下,但因为距离比较远,只瞧见他们身子一歪睡在地上,就好像崴了脚似的,仿佛过一会就能爬起来继续前进,所以并不让人感到恐怖。

可是,几分钟以后,一切都不同了。

翻过陡坎,爬上山坡,牺牲者的尸体突然出现在蔡智诚的面前——血!好多血!雨后的红土地上到处是暗红色的鲜血。

蔡智诚从来没想到人的身体里居然能涌出那么多的血。云南的泥土粘性很强,渗不进土壤的血水就顺着山坡往下流淌,淤积在死者的周围,一汪一汪的,似乎能让人漂起来。

更可怕的是,除了刚刚战死的士兵,山坡上还躺着许多早些天的阵亡者。9月的云南,天气炎热,这些尸体都已经腐烂了,再被炮弹的冲击波掀过一遍,灰白的、残缺的肉体在潮湿的土地上发出阵阵刺鼻的恶臭。

看到的是骇人的鲜血,闻到的是呛人的尸臭,耳朵里听见的尽是凄厉的枪声。子弹从头顶飞过,“嗖——嗖——”地鸣叫,从身边擦过,“嘶——嘶”地呼啸,就像是有无数的魔鬼正在身旁疯狂地追杀着、吼叫着,让人心惊胆战。

顿时,恐怖的窒息紧紧地揪住了蔡智诚的心头。这一刹那,他知道死亡的感觉了,他说不出话来,他迈不动步子,他小腿抽筋、浑身哆嗦,他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他害怕了。

游湘江和罗烟杆一个在前面扯、一个在后头推,七手八脚把蔡智诚拉进了弹坑。

游连长还是那句话:“跟着我,不要怕。”

“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不怕?”蔡智诚心想。

四周尽是些已死的和快死的人,不断有人中弹倒地,死去的人无声无息,受伤的人大声地哭号。可军官们却不理睬那些伤者的哀嚎,只是急切地命令:“上!快上!”蔡智诚看见王光炜和陈永思团长也从陡坡底下爬上来了,正督促着士兵继续前进。

于是只好在恐怖中向前走。

最可怕的是看不到敌人的位置——只瞧见身边的人不断地死去,却不知道开枪的人在哪里,那感觉真像是遇到了鬼一样。

蔡智诚问:“日本鬼子躲在什么地方啊?”

“他们在坑道里,这里看不见,走近些就能看见了”,游湘江回答。

再走近些?这里距离日军阵地差不多有二百米,再往前走还要被打死多少人?蔡智诚想起喷火枪的射程只有四十米,不由得暗暗叫苦,他觉得自己一定等不到和鬼子交火就死掉了。



战斗刚刚结束拍摄的松山日军阵地。

罗烟杆说:“蔡兄弟,你歇歇气,我来背东西吧。”

喷火兵这一次没有再反对,他顺从地让助手接过了自己的装备。

蔡智诚空着身子走路都有些打晃,看见罗烟杆背着三个钢罐(气罐23公斤,油罐27公斤)健步如飞,不由得十分佩服。

再往前走,弹坑越来越多,死尸越来越多,敌人的枪弹也越来越密集,进攻的队伍只能跳跃着、躲闪着,曲折前进。蔡智诚紧跟着游湘江,他这时候已经没有脑子了,连长喊趴下就趴下,连长喊跑就赶紧跑,就这么冲了一大截,倒也平安无事。

跑着跑着,前面有一个炸弹坑,游连长的手一指,说:“快,到那里去!”蔡智诚立刻撒腿狂奔,纵身跃进了弹坑。

弹坑里有一些积水,这没什么;弹坑里有一具尸体,这也不要紧。可怕的是,蔡智诚跳进弹坑的时候,不小心正撞在尸体上。更可怕的是,当他撞上那具尸体的时候——那个死人居然尖叫了起来!

“啊!…………”蔡智诚被吓晕了。

刹那间,他失去了听觉,视觉也没有了距离感,眼前的人和景物就像照片似的,变成了一个平面。再接着,他就失去了知觉……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人还在弹坑里,那具尸体早已经被搬走。罗烟杆坐在汽油罐子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根据罗烟杆的解释,蔡智诚其实并没有昏迷过去,只是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然后就睁着眼睛发呆,任凭别人怎么摇晃都没有反应。游连长说蔡新兵这是吓丢了魂了,于是派罗烟杆在这里等候他的灵魂回来,自己到前面冲锋打仗去了。

魂回来了,面子却没有了。蔡智诚觉得十分不好意思,挣扎着站起来想继续出发。罗烟杆却让他再休息一会,并且说这是连长的命令。游湘江交待过,如果蔡新兵出了什么纰漏,就要找罗老兵的麻烦。

这时候,敌人的大炮响了。爆炸溅起了泥水,更掀起了一阵尸臭,蔡智诚闻到那股味道就忍不住呕吐起来——这弹坑的周围正是前几天309团攻上阵地、又被反击下来的地方,所以遗弃的尸体特别多——冷静下来之后,蔡智诚也明白了刚才“死人尖叫”的原因。那是由于尸体腐败了以后,有大量气体积聚在腹腔和胸腔,他跳进弹坑的时候,正好撞在了死者的肚子上,身体内的气体被挤压到喉部,因此就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虽然明白了这个道理,可还是忍不住恶心。

这尸体让蔡智诚想起了一件事。昨天,在团部的时候,王光炜的副官曾经约蔡智诚一起去医疗队打针,他说阵地上的尸体太多,容易引起瘟疫,所以美国人准备了药品,要求所有上松山前线的人员都要打预防针。蔡智诚当时正对旁听作战会议感兴趣,结果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到现在他才感到几分紧张,自己和这么多腐尸挨在一起,不知道会不会染上瘟疫?

但转念一想:“头顶上炮弹在炸、耳朵边子弹在飞,在枪林弹雨包围中的弹坑里担心自己是否会得传染病,这未免有点太滑稽了。”——想到这里,蔡智诚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见蔡新兵一边呕吐一边笑,罗烟杆觉得十分莫名其妙。这老兵抱怨说,松山阵地上的日军原本有十几门大炮,打了两个月就只剩下两门了。但这两门炮不知是怎么隐藏的,第8军用上百门火炮进行轰击,美军还派飞机来轰炸,却无论如何也消灭不掉它,这可真是奇了怪了……

吐了一阵,炮声突然停了,枪声也稀疏了。蔡智诚觉得自己的脑子清醒了,心头也舒服多了,于是站起身来说:“走吧,我们打仗去。”

竹影山的日军阵地共有三个高地。这时候,309团已经攻克了第一个,部队又继续向前延伸。

陈永思团长正在观察被捣毁的日军炮兵工事。只见大炮旁边倒着一个残缺不全的日本兵。看样子,这家伙的双腿断了,他先把手榴弹塞进了炮膛,然后又趴在炮口上,连炮带自己一起炸了。

蔡智诚问团长:“我们连长呢?”

“你是说游湘江么?他在前面。快去通知他抓紧时间,敌人的另一门炮也不响了,可能是出了故障,要利用这个机会拿下山头。”

游湘江正在进攻敌人的第二高地。这是一个60度左右的陡坡,坡上是日军的阵地,坡下是一堆乱坟岗。蔡智诚他们赶到的时候,游连长正靠在一块墓碑的后面指挥着士兵往坡上爬。

蔡智诚远远地喊:“连长,我们来了。”

游湘江转过头,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原地呆着,不要过去。蔡智诚观察了一下,发现连长的前后左右有好多尸体,而自己的周围却什么也没有,看样子自己这里确实比他那边要安全得多。

突击队组织了几次冲锋都失败了,最长的一次在坡顶上停留了大约十分钟,但最终还是退了下来。

一帮军官正商量着如何继续发动进攻。突然,坡顶上出现了几个鬼子兵,他们抱着100毫米榴弹炮的炮弹就往下扔。那炮弹蹦跳着滚下山坡,撞上乱坟岗里的石碑、石块立刻爆炸。坡底下的官兵急忙四散逃开,游湘江跑得慢了点,被当场炸死了。

游湘江是蔡智诚相识多年的朋友。虽然他过去并不太看得起这个小伙伴,但自从从军以来,特别是开战后的这几个小时里,游连长却用诚挚的关怀表达了他对以往友情的珍重。这也使得蔡四少爷突然领悟到,无论是早年的跟班还是现在的连长,游湘江始终都在关心着自己,照顾着自己,而自己其实并没有替他做过什么,只不过是依靠了家庭的关系,无偿地享受着别人的热情。

就在几分钟前,蔡智诚已经决定要亲口对童年的伙伴说声谢谢,并希望从此以后共同维护一种平等、坦诚、相互尊重的友谊。但就在这时,他却亲眼看到游湘江牺牲在炮火之中。这让他十分伤心,因为他再也不能够对自己的朋友说出内心的感受,再也不能为自己先前的虚荣和骄傲向朋友道歉。

对游湘江的歉意成为了蔡智诚心里永远的遗憾,这份遗憾使他开始变得坚强,也使他的军旅生涯逐渐成熟起来。他总觉得,应该在战场上为自己的伙伴和连长做点什么。

日军的炮弹给309团造成了很大伤亡,突击队不得不重新组织兵力,重新委派指挥军官。一个多小时以后,新的攻击部队再度集结起来,这一次,由309团副团长周志成亲自带队。

蔡智诚全副武装,参加了新一轮的突击。

开始的情形和前几次一样。中国军队爬坡的时候,日军没有射击,等突击队员攀上坡顶,枪声就一齐响了,士兵们立刻中弹滚了下来。王光炜和陈永思团长守在坡底督战,催促着大家继续往上爬。这样反复了几个回合,攻击部队终于在坡沿上站住了脚。

蔡智诚是在罗烟杆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爬上去的。上到坡顶,他发现六十米开外就是敌人的阵地,有战壕,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地堡。战壕里的鬼子已经被我们的机枪火力压制住了,可大家对日军的碉堡却没有办法。

地堡露出地面一人多高,大碉堡有三个射击孔,小碉堡有一个,四挺重机枪喷出的火舌覆盖了整个阵地前沿,打得谁也无法直起身来。十几个中国军队的射手用枪榴弹进行攻击,可枪榴弹或者打在射击孔的旁边落了下来,或者砸在地堡的顶上爆炸,对日军的工事根本不起作用。

国军爆破队用死尸当掩体向前推进,刚爬了不到十米,尸体就被打烂,爆破队员也给打死了。

309团的喷火兵试图把火焰从敌人的射击孔里打进去,他们在火力的掩护下滚过来、爬过去,好不容易把位置调整到了地堡的正面,可还没来得及举起武器就被日军击中了。重机枪打穿了士兵背上的压缩空气瓶,爆炸产生的气浪把他们的尸体掀起来好高。

严酷的局面使得毫无战斗经验的蔡智诚措手无策,“天呐,我该怎么办呀?”他急得直挠头。

对中国军队来说,火焰喷射器是个新鲜玩意,不仅在松山才开始装备部队,而且这之前的一个月,它只是在清理战场、消灭残敌的时候发挥过威力,还从来没有谁在攻坚战斗中使用过这种武器。因此,蔡智诚身边的老兵们也不能给他提供什么合适的战术建议,大家只好趴在地上干着急。

“小蔡,快过来!”

不知什么时候,陈永思团长也来到了阵地上,他正在坡沿向蔡智诚招手。

“也许团长能有什么好办法”,喷火兵赶紧朝着长官爬去……

第六章 拿下竹影山阵地

蔡智诚懂得如何操纵“新式武器”,但他的兵器知识却是照着说明书自学的,对实战技巧一窍不通。因此,当309团的喷火兵冲上去的时候,蔡新兵就想先看看老兵如何行动,希望从中学到点经验。可惜,还没等他瞧出门道,老兵们就牺牲了,这让新兵蛋子觉得十分沮丧。

突击队被压制在阵地前沿。人堆里,蔡喷火兵背着两个大铁罐,还带着副手,模样显得十分夸张。周围的士兵都望着他,意思是说“你有这么威风的武器,还不赶紧想个办法……”蔡智诚急了,一咬牙,就准备照着前辈的样子朝碉堡前面滚。

罗烟杆连忙拽住他:“不行!没有火力掩护,一上去就是死呀。”

这话说得有道理。蔡智诚赶紧请示长官:“掩护我!我冲上去喷火。”

“小蔡,快过来!”不知什么时候,陈永思团长已经到了阵地上,他蹲在周志成副团长的旁边向蔡智诚招手。

“你看见没有,那里有一个弹坑”,陈永思指着大地堡的侧面,“我们组织火力掩护,给你十秒钟的时间,能不能冲过去?”

“能过去”,蔡智诚看见了五十米外的弹坑,那里距离日军碉堡只有三十米左右——可是,喷火枪在那个位置根本无法瞄准敌人的射击孔,而地堡的侧面又没有门窗或者孔洞,跑到那里能有什么用处?

“你不用把火焰打进碉堡,只要在地堡前打出一道火墙,挡住敌人的视线就行了。我带爆破队上去炸了它!”

陈团长说他带爆破队,真不是说大话。九个敢死兵分成了三个组,陈永思也拿着爆破筒准备一起上。周副团长立刻就急了,嘴里嚷着“你不要上,换我上”,伸手就去抢爆破筒。

陈永思说:“有什么好争的?今天拿不下阵地,回到山下也是死,还不如让我死在山上痛快些。”

蔡智诚和爆破兵们顿时十分激动:“团长,要死大家一起死。我们先上,等我们死光了你再上去。”

罗烟杆在旁边悄悄地问:“蔡兄弟,我上不上?”

“随便你”,只打一个碉堡用不着后备气罐,喷火兵的副手上去了也没用。

“那……我还是跟你一起吧”,罗烟杆说。

周志成一声令下,机枪、步枪和枪榴弹的火力一齐射向了大地堡。爆破兵立刻跃出坡沿,滚翻爬跳,冲向各自预先选定的掩体。

蔡智诚也朝着“自己的”弹坑奔去。他没有做复杂的战术动作,因为他从来没练过那些技术,只是勾着腰猛跑,心里想着“千万别绊倒,千万别摔跤……”——肩上扛着沉重的钢瓶,手里拎着喷枪,再加上长长的油管,要是一不留神摔倒了,一时半会还真没办法爬起来。

十秒,只有十秒。在这十秒钟里,全副武装的喷火兵要跑过被炮火肆虐得坑坑洼洼的五十米泥地。这五十米冲刺所付出的毅力和体力,超过了蔡智诚以往在学校操场上的所有运动的极限。

当他终于扑进弹坑的时候,觉得自己紧张得快要虚脱了。可是他不能停下休息,短暂的火力压制以后,那些爆破兵已经被日军的弹雨拦阻在阵地上了,他们正等待着喷火兵的掩护。

这是一个很小很浅的弹坑,勉强能够趴下两个人。日军已经发现碉堡侧面上来了两个突击队员,战壕里的步枪手立刻向这里射击,子弹“嗖嗖”地从头上飞过。

蔡智诚挪动身子,悄悄观察碉堡的位置,心里计算着应该使用多大的喷枪压力。

就在这时候,忽然听见身后“嘎——嗤”的金属撞击声。他转头问副手:“你的钢盔被打中了?”

“没有啊……”罗烟杆疑惑地检查了一下:“妈吔,你的油罐子被打了一枪。”

蔡智诚吓了一跳,这玩意要是被打爆了,两个人的样子可就不大好看。他赶紧把钢罐卸下来摆在身边。

一切准备就绪,在弹坑的边上刨出个缺口,伸出枪口、扣动扳机,“噗——噗——噗——”,灼热的火龙飞出了掩体。三秒种的标准射击之后,蔡智诚探头看了一眼,暗暗夸奖自己的数学水平真不赖。

喷枪的角度和气压的计算非常正确。凝固汽油从斜侧方喷出去,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正好浇在碉堡正面的外墙上,熊熊的火焰立刻把射击口遮盖得严严实实。

日军的机枪停顿了。蔡智诚得意地对副手说:“行了,我们的任务大功告成,就等着他们炸碉堡了。小心点,别让崩起的石头砸到脑袋。”

两个人捂着头在弹坑里趴了老半天,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爆炸的震动。到最后终于忍不住探出脑袋张望——咦?奇怪了……

射击口依然被烈火遮挡着,鬼子的机枪隔着火焰盲射,照样把试图突击的敢死队员拦阻在阵地前沿。可是,这时候,日军的地堡却和先前不大一样了——厚实的顶盖上热气腾腾地冒着烟,看上去就像包子铺里的大蒸笼。



松山大战后被摧毁的日军兵舍,松山日军许多防御设施都是用木头铺上泥土搭建而成。

原来,松山日军碉堡的材料并不是钢筋混凝土,而是用几层木头铺上泥土搭建而成的。经过长时间的炮击,泥土震散了,木头也震松了,凝固汽油喷上去就可以渗进木架的缝隙。松山当地的木料不是松木就是核桃木,所含的油脂比较多,遇到灼热的火焰,木头里的油脂和水分就被迅速蒸发出来,使碉堡的顶盖变得烟雾缭绕,云蒸霞蔚,呈现出一派颇为美妙的景象。

鬼子的地堡可以燃烧?那就好办了。蔡喷火兵二话不说,抬起枪口接连打了两个“三秒”。这回也不必考虑落点,只管加足压力,把凝固汽油直接喷到墙壁上就是了。

很快,随着“嘭、嘭”的爆裂声,浓烟里窜出了一股股火苗——不错不错!大蒸笼变成了烽火台。

这时候,山顶上正起风,风从地堡的射击孔灌进去,就像生炉子一样,把“烽火台”烧的噼哩啪啦直响。到这个地步,小鬼子再顽强也没办法还击了,阵地前沿的官兵都高兴得欢呼起来。

干掉了大地堡,还剩下个小地堡就好办多了,四五挺机枪同时开火,把它唯一的射击口封锁得严严实实,一粒子弹也打不出来。陈永思团长兴奋得嗓门都变了调:“喷火兵,点了它……给我把它点了!”

好说!又是两个标准射击,小碉堡就变成了大火炬。

蔡智诚正在得意。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个日本兵,恶狠狠地扑上来,伸手就抓住了喷火枪。

刚射击过的枪口灼热得直冒烟,可鬼子兵却不管不顾,虽然攥住枪头的那只手被烫得“滋滋”作响,可另一只手却夺过喷枪扣动了扳机——幸亏,这家伙不懂科学——喷火枪的扳机只是个点火装置,射击之前要先调动气压旋钮和供油阀门,光扣扳机是打不出火的……

愣了一下,蔡智诚才从最初的惊恐中清醒过来,随即和这个日本兵撕打在了一起。可怜的喷火兵背负着沉重的装备,被敌人压在地下翻不过身来,脸对脸地看着小鬼子凶神恶煞的模样。蔡新兵急了,张嘴狂叫:“老罗哥呀!快来帮我呀……”

这喊叫还真管用,“砰”的一声,小鬼子仰面倒下了。背后的罗烟杆威风凛凛,手里拎着个压缩空气钢瓶——谁说打碉堡用不着后备气罐?到这里就当狼牙棒用上了。

罗烟杆扶起蔡智诚,嘴里讷讷地解释道:“我怕不小心打到你……我听说你有武功的……”意思是他没有及时帮忙还挺有道理。

说蔡智诚有武功那是游湘江连长在乱吹牛,练过功夫的其实是蔡四娃的大哥和二哥。小时候,哥哥们举石锁、蹲马步、耍花枪,成天折腾得不亦乐乎,而蔡老四却总是躲在屋里看书,遇到吵闹打架的事情一概敬而远之。在家里,他除了能欺负姐姐蔡智慧,就连妹妹蔡智兰也打不过……谁知道,今天刚上战场,遇见的头一个小鬼子就要找他贴身肉搏,这不是哪壶水不开提哪壶么?蔡智诚觉得十分郁闷。

309团的将士们呐喊着冲进敌人的战壕,竹影山二号山头拿下了。

蔡智诚跟着大家东跑西跑了一圈,发现这里实际上是个日军的炮兵阵地。

阵地上有几门100毫米榴弹炮,从道理上讲可以用来封锁远处的惠通桥,但这些大炮早已经被中国军队的炮火所摧毁,弯七扭八地变成了一堆废铁。让人意外的是,有一门步兵炮却是完好无损的——日军用木头做了轨道,轨道的前端是射击掩体,后端是一个很深的防空洞。打仗的时候把大炮推出去打两发,然后再拖回洞里藏起来,难怪国军的炮火和美军的飞机都拿它没办法。

找来找去,二号山头上好像只有十几个日本兵,最多不超过二十个人。可就是这么点兵力,却把五百多人的进攻部队阻挡了六七个小时。究其原因,日军的“玉碎”精神和防御工事固然起到了主要作用,可国军方面的战场分析工作也太不够细致了——如果早知道日军堡垒是木头做的,用不着打那么多高爆弹,丢几枚燃烧弹就可以省事得多。

攻克阵地,王光炜上校兴冲冲地举起信号枪,朝天上打了三发红色信号弹,通知其他部队向竹影山高地汇合。随后,他命令309团留下部分人员修筑工事,自己带着大队人马继续杀向三号高地。

王上校决定“加固二号高地的工事”是十分明智的举措。前几天,309团攻克阵地以后,就因为没有做好防御准备,结果被日军一个反扑打了下来,伤亡惨重不说,陈团长还几乎被枪毙,这可是个血的教训。



国军官兵冲上松山中间阵地。

三号高地距离二号高地不远,没有大的火力点,只有个炮兵观察站还算是座堡垒,但也被国军的炮火摧毁得差不多了,看起来应该不难攻克。

实际情况也是这样,进攻部队轻而易举地踏上了高地,没有遇到多大的抵抗。蔡智诚站在山头东张西望,心想:“难道日本鬼子都跑光了?这场仗就这么打完了?”

这时候,有人呼喊:“喷火兵,快过来!”

三号高地的与众不同之处是它的坑道特别深,一般的地方在三米左右,有些地段甚至达到了五六米。坑道的侧壁上还挖了防炮洞,防炮洞的直径有一米宽、一米五高,能弯着腰进进出出。从洞口看进去,里面黑乎乎的,不知道有多长。

“喷火兵,烧一下”,军官们指着防炮洞。

“里面有人么?”

“有个伤兵,跑不掉了。”

“那……叫他出来投降吧。”当时,远征军司令部有指示,抓住日军俘虏有奖赏。

“你做梦呢!他们不会投降的,鬼子兵都是死硬分子。”

这倒也是实话,松山阵地上随处可见日语传单,那都是些规劝日军放弃抵抗的劝降书。美军飞机撒了两三个月的宣传品,也没见一个小鬼子下山交枪。

既然如此,那就放火烧吧。接连打了七八枪,小半截坑道都着火了,只听见几声歇斯底里的咒骂和惨叫,却没看见日本兵出来。不过,蔡智诚也只能宣布就此停工,因为他的气罐子空了,凝固汽油也用光了。

阵地上有个炮兵观察站,有人说这是日军炮兵指挥所,还有人说这是113联队的司令部,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那时候国军的各个团队只要攻克了山头,都报告说自己打下了敌人的总司令部。

这个碉堡原本还是挺大的,现在已经被炮弹和炸弹轰掉了大半边。塌下去的地方露出个洞口,一群国军官兵正朝里面扔手榴弹。王光炜上校也在这里,他看见蔡智诚就喊:“小蔡,快来,点把火。”

“点不成了,没汽油了。”

“哎呀哎呀,哪里还有油?”

“我不知道。”

“军部有个喷火大队,正在子高地那边清理战场”,陈永思团长说。

于是,王光炜上校就与何军长通话。军部很痛快地答应说,立刻把喷火队调过来。

这时候,三号阵地上到处都在扔手榴弹,没过多久就把铁疙瘩全甩光了,可那些坑道口、地道口却还是黑乎乎得深不可测,大家都不敢进去查看。王上校说:“算了算了,等喷火兵来吧。”

也只好这样,309团的官兵们都随地坐下休息,等待后续部队的到来。

等了好一阵,喷火兵没有来,火头兵来了。

做好的饭菜装在竹筒里,用绳子捆上,竹竿子一穿,就成了挑子。伙夫在前面领路,十几个挑夫在后面跟着。蔡智诚说:“这些老百姓也真够大胆,敢到战场上来送饭。”

“要钱不要命”,罗烟杆说,“前些日子,日军阵地还能向惠通桥开炮的时候,国军的汽车被打翻了,老百姓就蜂拥上去抢东西,炮弹落在身边爆炸也不怕”。

“这算什么”,陈永思团长接着讲,“滇缅公路被阻断以后,路上到处是死尸,这些人就跑到敌后去拣东西。地摊上卖的那些美式军用皮靴都是他们扒回来的”。

“可是,滇缅公路也是这些人修的啊。我听说,连美国的罗斯福总统都十分佩服呢”,蔡智诚说。

“佩服什么?还不是一样。钱呗!给钱就干。”陈永思显得不以为然。

于是就问伙夫,送这一趟饭要给民工多少钱?火头兵却笑嘻嘻地回答:“他们不要钱嘞,男的女的都欢欢喜喜,抢着来帮忙。”

这让大家十分意外。

竹筒米饭的味道不错,里面还有几片肉。蔡智诚想起一路上遇见的那些尸体,就有点吃不下去。他把肉片拈出来递给罗烟杆,并且发誓说:“今后再不敢吃肉了,我要向和尚方丈学习。”

旁边的人都笑:“你还想当和尚?也不想想你今天烧死了多少人……”

吃完饭,又等了好久,不见军部的喷火队上山,也没见到其他团的部队。难道他们没有看见红色信号弹?难道他们没有接到协同作战的命令?

蔡智诚正觉得纳闷,却看见王光炜上校很不高兴地骂骂咧咧,陈永思团长拉长着脸一声不吭,只有周志成副团长在阵地上喊着:“集合集合!跟我走!”

原来,王上校和李弥副军长吵架了。



日军横股阵地群

“竹影山”和“松山子高地”是长岭岗(日军“横股阵地”所在地)旁边的两个制高点,一个在东边、一个在北边。这两个地段的位置都远远高于长岭岗,所以,无论从哪个高地向日军最后的“横股阵地”发起总攻,作战效果都差不多。

王光炜先前的计划是把总攻部队集中到竹影山,从东向西攻,因为竹影山是309团拿下的,这样做等于是“乘胜追击”,103师以及他个人的功绩都显得比较突出。可这时候,李弥副军长却通知变更计划,要求各团在松山子高地集结,改成从北向南攻——李副军长认为按他的做法更科学,伤亡会比较小。但在王光炜看来,李弥这是要和他抢“最后胜利”的大功劳,当然就不肯答应了。

据蔡智诚说,李弥这个人,打仗还是有一套的,可就是太自私,而且为人刚愎自用。在他的影响下,荣誉第1师(李弥是该师的前任师长)也显得十分骄傲,动不动就是“老子当年在昆仑关”如何如何,不把同一个军的其他两个师放在眼里,搞得彼此之间的关系很不融洽。松山战役中,103师和82师都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荣1师的伤亡却相对较小。可仗打到最后,他们突然要来抢总攻的主导权,这自然会使得103师有些想不通。

王光炜在电话里先是说“仗打到一半,临时改变计划行不通”,后来又讲“我与何军长约定过,只听他一个人的直接指挥,请副军长不要插手……”气得李弥摔了电话。由于这番通话是用无线通讯机进行联络的,所以等于是让全军的团以上单位都旁听了一遍,这事情就闹得有点大了。



日军中间阵地群与子高地阵地及黄土坡部分阵地相互依托防御示意图

何绍周军长当然也听见了。何绍周这人,打仗的本事比较差,性格也有点“面”,凡事都听参谋长梁筱荣的。这时候梁参谋长帮着李弥说话,他也就软了,自己不好意思出尔反尔,就让103师副师长郭惠苍来和稀泥。郭惠苍也是遵义人,老乡、老兄兼老板,309团不好不听他的招呼。王光炜和陈永思无奈之下,只好让副团长周志成带领一帮人马向子高地靠拢。

蔡智诚没有跟副团长走,他和其他三十多人陪着王上校和陈团长留在竹影山。

两个长官正在气头上,当兵的谁也不想去讨这个没趣,大家躲得老远,东一堆西一堆的躺着休息。

喷火兵和副手趴在弹坑里闲聊天,听罗烟杆从小时候的贫寒讲到现在的艰险,从头到尾都是“苦啊苦啊”。不过,老兵最后说:“看样子,明天用不着我们上阵了。不管怎么样,这一仗你我都算幸运,没受伤更没送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我老罗就要开始转运了……”

天渐渐黑了,战士们疲倦了,头一次上阵的蔡新兵听着罗烟杆的罗里罗嗦,不知不觉睡着了。

半夜里,阵地上突然响起激烈的枪声。

蔡智诚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支起身子,满耳朵都是日本人的喊叫声。他顿时有点懵了:“天哪,从哪里钻出来这么多鬼子兵?”

四周围黑漆漆的一片,既看不见敌人在哪里也不知道战友在什么地方。两个人在坑里躲了好久,没有听见长官出来下命令。蔡智诚急了,起身想去找团长,可罗烟杆却一把按住他:“别乱跑,你在这里趴着,我去看看情况。”说着,离开弹坑向那座炮兵指挥所爬去。

老兵走了,留下新兵一个人蹲在坑里,端着毫无用处的喷火枪,听着枪声和日军的吼叫,蔡智诚心里紧张得要命,暗暗嘀咕着“被鬼子兵发现了怎么办”,一个劲地后悔小时候没有跟哥哥们一起练武术。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罗烟杆终于跌跌撞撞地回来了。他一把拽起蔡智诚:“丢掉这些破罐子破枪,赶快跑!”

“怎么了?团长他们呢?”

“不知道,指挥所里空空的。”

“其他人呢?”

“不知道,也许都死光了吧。”

妈吔……

俩人连滚带爬逃回到二号高地,遇见了值夜岗的哨兵。那家伙问:“你们怎么回来了?不是说明天要发起总攻么?”

“我呸!阵地都丢了,还总攻个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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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抛弃, 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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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冊時間: 週一 9月 03, 2007 9:3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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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转:战场上的蒲公英——一个国民党伞兵的军旅记录

文章 » 週一 4月 04, 2011 2:19 am

第七章 松山大捷

竹影山高地遭到夜袭,阵地丢了。

实施反击的敌人来自何处?在当时是个引起争执的问题。根据李弥的判断,进行夜袭的应该是残留在坑道里的日军,于是军部命令309团立即夺回阵地;而309团的指挥官则坚持认为三号高地上出现了敌人的援兵、并且还在逐步加强之中,因此要求上级给予增援。

从表面上看,这场争论是对敌情的判断有所不同,但实质上是在推诿责任。因为,如果三号高地上的敌人没有增兵,说明是309团清查战场不彻底,警惕性松懈;反过来,如果确实有援兵,则说明李弥副军长临时变更计划,把进攻主力调离竹影山的做法是错误的。

可惜,由于阵地上的日军最后都死光了,所以这场争论也就不了了之。

当然,309团也是在找借口。因为那时候,整个松山阵地上能够动弹的日本兵最多也只有两三百人,日军即使组织增援也派不出多少兵力来,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国军应付夜袭的本事太差了一点。

说起来,在以前,夜袭本是国军的常用战术。那时候日军的装备好,国军白天打不过敌人,只好在晚上进行反击,103师的不少战绩都是通过夜袭获得的。然而到了松山战役期间,国军换上了美式装备,枪炮多、弹药多、兵力多,还掌握了制空权,飞机大炮追着日军打。情况就倒了过来,国军白天威风,逼着日军开展夜袭。

依我的看法,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的军队是真心喜欢夜战的。战场上的夜袭其实就是赌博,进攻方的态度虽然很积极,但战斗胜负的决定权却是掌握在防御方手里的——如果被攻击方的责任心强、警惕性高、经验丰富,那么进攻方的主动行为就无异于自投罗网。

夜袭,考验的是防御方的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可惜国军恰恰在这个方面比较差劲。松山战役期间,日军几乎每一次夜袭都能够获得成果。小鬼子只要凑齐十几个没受伤的人就敢在晚上进行反击,甚至可以越过前沿,跑到第8军的炮兵阵地上把大炮炸了,搞得国军一到天黑就十分紧张。

其实,9月2日夜里,竹影山阵地上只有四个国军士兵遇袭身亡,其他人都是被吓跑的。蔡智诚和罗烟杆逃到二号高地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有的人则更绝,直接跑回了早晨的出发阵地。

天亮以后,蔡智诚见到了王光炜。王上校在弹坑里趴了一晚上,浑身都是泥水;中午的时候,陈永思团长也来了。陈团长当时没有往二号高地退却,而是向子高地的方向“突围”,转了一大圈才跑回来。

蔡新兵觉得有点纳闷,王上校和陈团长头天夜里不是在一起的么,怎么打起仗来却各跑各的了呢?

得知三号高地得而复失,军部和师部下达命令,要求309团再把阵地夺回来。王光炜很不高兴地说:“要是按照我原先的计划行事,何至于弄到现在这个地步。”他随即起草报告,说明事情的原委,叫蔡智诚送到军部交给何绍周——既替自己辩解,顺便也把李副军长告了一状。

蔡智诚并不认识何绍周,而且他也不愿意介入长官之间的纠纷。可是,王上校交办的任务却又不能不执行。

当天晚上,他来到第8军军部,报告说自己是从竹影山阵地来给军长送信的。人家值班军官根本就不理睬他。第二天,蔡智诚好不容易才找到何绍周的副官,干脆说自己是何丽珠的表哥,有重要的信件要呈交何军长。那个副官吃了一惊,连忙接过信函递进去了——何丽珠是何辑五的女儿,因为何应钦的夫人不能生养,所以就把她过继给三伯当了继承人。在当时,“何总长家女公子”的招牌还是很管用的。

这么耽搁了一天,等蔡智诚再回到前线的时候,已经是9月5日的下午。

阵地上还是老样子,309团守住二号高地,日军控制着三号高地。说起来,国军已经占领了大半个竹影山。但日军只要控制住这个最后的山头,就可以掩护背后的长岭岗,使得“子高地”上的国军部队无法顺利地发起总攻。

309团先后向日军发起过四次攻击,全都以失败告终。战斗中,团长陈永思腹部中弹,被送到救护队去了;王光炜上校肩部负伤,仍在坚持指挥。蔡智诚在阵地上转了一圈,没有看到罗烟杆,问了几个人,有的说他死了,有的说他受伤了,众说纷纭,不得要领——这时候,309团只剩下四十多个战斗人员,能够守住既有阵地已经不错了,根本无力再发起新的进攻。

事情到了这一步,李弥副军长也急了。他亲自赶到一线督战,要求9月6日一定要实施总攻,三天之内必须拿下松山。

9月5日傍晚,荣誉3团和82师244团奉命接管竹影山二号阵地,他们带来了六个喷火小组。一帮美军顾问也跟着来了,其中有位少校还是个黑人,让中国的士兵们觉得十分稀奇。

根据李弥副军长的指示,第二天的攻击任务由荣3团的赵发毕团长负责指挥。这时候,阵地上虽然集结了三个团,但总兵力加起来也只有一千五百人左右。不过,三个团聚在一起,立刻就能看出荣3团的装备要好得多。244团和309团的武器都是“万国牌”,而荣3团却是清一色的美式步枪、美式机枪,还配备有高射机枪和直瞄火炮。

那天晚上,哨兵们一直在阵地前打照明弹。这种照明弹是美军顾问团提供的,样子就跟枪榴弹差不多,可以用步枪发射,打到天上就炸出个小降落伞,晃晃悠悠,明光瓦亮,就像在半空中挂了一盏汽油灯,能有效地阻止日军的夜袭企图。

9月6日清晨,国军炮兵首先对竹影山阵地实施炮击。接着,美军的飞机也来投弹轰炸。上午9点,爆炸声尚未平息,攻击部队就发起了冲击。担任主攻的是荣1师第3团,82师244团和103师309团配合协同,蔡智诚、王光炜就和244团的曾元三[ 曾元三,贵州松桃人,历任82师连长、营长、团长,后升任103师师长,1949年10月率部在广东三水起义,解放后担任贵州省民革副主任。]团长一起在二号阵地上观摩学习。

说实话,人家荣1师平时牛皮烘烘,打起仗来也确实有气派。

荣3团冲锋时的架势就和杂牌部队不一样——后面有高射机枪和重机枪掩护,前面有轻机枪手抱着“303”(路易斯轻机枪)开道。军官们一律穿着美式军用雨衣,手上端着冲锋枪,大模大样,嘴里喊着:“小鬼子不行了,弟兄们上啊!”当兵也纷纷响应:“上啊!上啊!”排着队,挺着腰板往前冲。

进攻的途中不时有人中弹倒地。244团的人一受伤就躺在地上哭嚎,可荣3团的士兵都是伤愈以后再次复役的老角色,意志品质比较坚强。他们的伤兵捂住伤口咬牙挺着,愣是没有谁吭声——人家荣3团的卫生兵也有个规矩,谁哭谁叫就不给谁救治,因为能哭喊的人就说明还有力气,要先去救那些体力不支的。

所以, 82师和103师虽然对荣1师满肚子意见,可论起打仗却不得不佩服他们。不说别的,光是人家冲锋陷阵的这种劲头,自己的部队就学不来。

那天上午,几个团轮番攻击了好几次,都失败了。中午的时候,李弥副军长从子高地那边打电话来警告说,当天下午必须拿下竹影山,否则军法从事。长官们顿时急了,荣3团赵团长和244团的曾团长都亲自上阵组织冲锋,终于在下午3点钟左右杀进了日军阵地。

根据以往的经验,攻上山头只能算任务完成了一半。如果不及时肃清残敌,日军一个反扑就有可能把阵地夺回去。于是,包括美军顾问在内的所有军官都跑到阵地上去督战。

蔡智诚跟着王光炜爬上三号高地,看见国军部队正在逐一清剿坑道——残余的日军隐藏在防炮洞里,这些地洞外表不大,内部却很复杂,有的还分成好几层,不知道里面躲了多少人。

阵地上,国军的步枪手掩护着喷火小组搜索前进,发现地道洞口就甩手榴弹。甩手榴弹还有个讲究,如果一次只扔一两个,容易被敌人反扔出来,因此必须集中力量,同时甩进去七八个,搞得小鬼子没办法拣。先用手榴弹清理了洞口的敌人,喷火兵就接着往洞里喷火,或者干脆实施坑道爆破,朝里面扔爆破筒,连炸带烧的,把所有的地洞都整塌,日本兵不被烧死也被闷死了。

有的小鬼子在洞里憋不住,狂吼乱叫着往外冲。坑道两侧早就守着国军的冲锋枪手和机枪手,鬼子兵刚一露头就遇到枪林弹雨,根本就没得跑。

这样的打法真可谓干净彻底,唯一的毛病是无法统计具体的歼敌数字。到头来,谁也弄不清有多少日本兵被烧死、炸死在地道里,大家只好胡乱估计着汇报战果。

按照蔡智诚的叙述,松山日军的“最高头目”金光大队长就是被荣3团打死在竹影山阵地的——这件事值得分析一下。

关于日军“拉孟守备队长”金光惠次郎少佐(后来追授为大佐)的死亡地点和死亡时间,并没有确切的定论。

日军方面把金光队长的阵亡时间定于1944年9月7日,这不能算数。因为日本军部把大部分松山守军的死亡日期都笼统地定在最后一天,目的是为了强调其“玉碎”的规模——金光身边的人都已经死得精光了,鬼子大本营也不可能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国军方面对这事有发言权,可国军各部队的说法不一,有说他被打死了,有说他被炸死了,还有说他是剖腹自杀的。虽然绘声绘色,但其实都没有确凿的证据。这是因为国军这边谁也弄不清金光少佐长得是啥模样,只要发现一具被烧成焦炭的尸体,旁边再有把指挥刀,都可以说成是这个家伙。所以各个团队都声称自己击毙了“日军守备队长”,金光少佐的死亡时间和地点也就有了好几个版本。

按马甲个人的看法,我倾向于认为金光少佐是于9月6日死在了竹影山,也就是日军所称的“西山阵地”。

松山阵地的守备部队主要属于步兵113联队(松井联队),而这个金光惠次郎却是第56炮兵联队(西村联队)第3大队的大队长,并不是113联队的军官。当初,之所以由他担任“拉孟守备队长”,一方面是由于他的军衔高,另一方面是因为当时松山阵地的任务是“封锁滇缅公路和惠通桥”,而炮兵是实施这个任务的主角。

7月份,当松山阵地已经被中国远征军包围,特别是松山阵地上的大型火炮被国军摧毁之后,鬼子的炮兵也就失去了原有的作用。松山日军的作战目的从“封锁交通线”变成了“固守待援”。这样,战斗的实际指挥权应该就由炮兵主官转到了113联队的步兵军官手里。换句话说,7月份以后的金光惠次郎少佐只能算是名义上的松山最高指挥官,他的任务不过是鼓舞士气,然后找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战死罢了。

松山日军原本有两个炮兵阵地,一个在滚龙坡(本道阵地),已于7月份被国军占领,另一个就在竹影山(西山阵地);金光惠次郎队长曾经有两个指挥所,一个是大垭口(音部山阵地)的113联队总部,那里已于8月份被国军攻克,另一个就在竹影山炮兵第3大队的队部——因此,如果金光惠次郎能够自行决定的话,9月6日,也就是全军覆灭的前一天,死在竹影山的炮兵大队部应该是十分理想的选择。

当然,这只是马甲的猜测,我并没有确切的材料能证实这件事。

9月6号那天,蔡智诚也只是听见荣3团的副团长用无线电话机向军部报捷:“我团攻克竹影山阵地,占领日军指挥部,击毙敌松山守备队长……”

在荣誉第1师的编制中有一类特殊的职务——政治副团长和政治副营长,这是他们的老师长郑洞国模仿苏联军队搞出来的名堂。荣1师的老兵多,兵油子也多,有了这个制度就等于在营一级单位上设立了军法官,对整肃军纪、鼓舞士气是有帮助的。

荣3团的政治副团长是个白面书生,瘦瘦的、戴着眼镜,外表挺斯文,因为赵发毕团长受伤挂了彩,所以在一线指挥部队的实际上是这位教授模样的军官。在蔡智诚的印象中,政治副团长很爱说话,做事也很负责,总看见他在阵地上跑来跑去,一边检查情况,一边叮嘱这叮嘱那,生怕有谁清剿战场不仔细,放过了日军的地洞口。

可惜的是,这位副团长第二天在长岭岗阵地上不小心踩到了地雷,牺牲了。

蔡智诚没有参加9月7日的战斗。攻克竹影山之后,309团就算完成了任务,当天下午就移交阵地,到后方休整去了。经过十多天的苦战,309团最终能够自己走下山头的只剩下三十五人,这其中还包括了他这个“编外人员”。

9月8日上午,蔡智诚正在屋子里给游湘江连长的家人写信,突然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原来是远征军总部宣布:国军已于当日凌晨4时收复松山,全歼了日军守备队。

可是,得知这个消息之后,大家并不觉得特别欣喜,因为部队的伤亡太大了,幸存的人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103师是参战各部队中损失最惨重的,师部雇佣了十几队民工到阵地上收容牺牲者的遗体,最后分成三个大坑掩埋了,还在松山上建了一座“103师阵亡烈士纪念碑”。

日本方面一直宣称“拉孟守备队全军玉碎”,中国军方也没有做过反驳。但按照蔡智诚的说法,第8军在松山阵地上还是抓到了日军俘虏的。因为103师回保山休整的时候,卡车上就带着日本战俘。那几个家伙的耳朵好像被震聋了,押运人员把各项指示写在纸上,他们看了就乖乖照办,一点也不反抗。

同时带到保山的还有十多个慰安妇,这都是些朝鲜人,不能算是战俘。她们先是被安排在昆明的美军医院里工作,后来就被“朝鲜光复军”的人接走了。

在保山休整期间,国民政府下达了对松山战役参战部队的嘉奖令,103师得到了一面“大功锦旗”。据说这种锦旗全中国总共只有十面,是非常高的荣誉。

有意思的是,在嘉奖令中,蒋委员长除了表扬远征军,还号召全体国军向日军松山守备队学习,学习他们“孤军奋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精神;远征军司令卫立煌也称赞日军是“世上最顽强之军人”,并且承认“我军取胜实属不易”……

这俩人一唱一和地“吹捧敌人”,其实是有说不出的苦衷。

1944年9月,国军虽然在滇缅战事中略有斩获,但同时,内地的豫鄂湘桂各路部队却被日军的“一号作战”打得一败涂地,遭遇了抗战以来的第二次大溃退。败局震动了大后方,弄得社会各界人心惶惶。在这种时候,蒋委员长确实希望自己的部下能有几分“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勇气,能够在敌人的进攻面前坚决顶住;而刚刚打了胜仗的远征军也必须“谦虚”一点,只能尽量美化日军的“强悍”,以便给在东边连吃败仗的同僚们找个台阶下。

因为获得了“大功锦旗”,社会各界给103师送来了不少慰劳品。吃吃喝喝二十多天之后,10月初,第8军接到命令,转移到云南陆良休整。

蔡智诚不愿意跟着队伍一起走,他希望借这个机会离开103师,去投奔青年军,于是就去找王光炜帮忙。

在军部,王上校的伤口还没有痊愈,却已经穿上了少将的军服。他笑着告诉小蔡:“别急,想进青年军没有问题,不过要再等几天,先把你的勋章领到手再说。”

“勋章?”蔡智诚愣住了,“我只打了一天的仗,能有个什么勋章?”

第八章 休整

继中国远征军宣布收复松山之后,日军也公开承认“拉孟守备队全军玉碎”。

国民政府随即公布了日本方面的“战败声明”,蒋介石委员长、何应钦陆军总司令,以及远征军的卫立煌司令官相继发表讲话,高度评价了中国远征军的英勇业绩,赞扬他们“完成了神圣的使命,为全军树立了光辉的典范”……

实事求是的说,参加松山作战的国民党军队是配得上这个赞誉的。

1944年下半年,中国的抗日战场正处于十分窘迫的境地。东线的战事吃紧,豫湘桂战役中的国军接连失利,损失兵力近七十万,丧失国土二十余万平方公里,丢失城市一百四十六座。不仅整个“大陆交通线”被日军打通,而且,大溃败的局势几乎迫使国民政府迁都西昌……然而,在西线,远征军却是一路凯歌,不仅攻克了腾冲和龙陵,而且在随后的追击作战中相继收复芒市、瑞丽、畹町,接着又杀入缅甸境内与“驻印军”会师,并最终打通了滇缅公路和中印公路,一举解除了日军对西南大后方的威胁。

虽然国军在松山战役中的伤亡很大,并且,西线收复的国土远不足以弥补东线的丢失。但在当时,滇缅战役的胜利不仅在军事上使得军队避免了全面崩溃的危险,而且在政治上挽救了中央政府的国际声誉,更在精神上极大地鼓舞了大后方军民的抗战信心。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松山作战所付出的巨大牺牲是必须的,也是值得的。

我们知道,抗日战争中,在中国战场并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是“转折点”的战役。但如果硬要找个“近似的转折点”的话,以马甲个人的意见,1944年的松山之战比较具备类似的特征——因为,远征军的一系列胜利是从松山开始的。在松山,中国军队攻克了抗日战场上最为坚固的防御体系,并且第一次创造了全歼整编制日军部队的记录。自松山战役之后,国军在西线的攻击作战连连得手,三个月后,东线国军也开始转入反攻。从此以后,日本侵略军在中国战场上完全处于被动的守势,直到战败投降,再也没有能力组织起大规模的进攻行动。

因此,虽然从战术而言,松山之战还存在着许多不如人意之处。但从战略的角度来看,国军在松山取得的胜利确实是十分及时,十分辉煌的,能够得到社会各界的高度赞誉并不为过。

松山战役的另一个效果是使得参战的国民党官兵直观地感受到:只要和美国人在一起,手里就能有先进的武器、战场上就能有充足的弹药、天空中有招之即来的飞机、地面上有压倒对手的大炮;只要获得了美国人的支持,部队的装备就能比日军更加优良。因此,只要国军的表现不让美国朋友失望,就可以变得越来越强大。

在1944年的滇缅前线,比任何“精神训话”更有说服力的,是成百上千辆的美国汽车,是那些道奇、福特、司蒂倍克、奇姆西、威力斯……以及那些卡车上装载着的枪支弹药、机器设备、汽油柴油、药品食物、牛奶咖啡巧克力、羊毛毯子牛肉罐头……当各式各样新奇的、先进的物资装备源源不断地从境外运进来,堆积在人们面前的时候,就仿佛有一种无声的语言不容置疑地告诉大家——只要拥有了美国这个盟友,这场战争,中国赢定了。

中国能赢,这没问题。可是,日本鬼子什么时候才会认输?大家却没有把握。

松山战役,日本军人用他们的顽强和死亡,给获胜的对手留下了痛苦的记忆。

其实,驻守松山的第56师团并不是日军最精锐的部队,他们的士兵大多是入伍时间不长的“乙类补充兵”。并且,松山阵地也没有真正被包围,始终有一条通道可以撤往缅甸方向。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三个月的时间里,以一敌十的松山守备队硬是打到全军覆没也没有弃阵逃跑,这给参战的国军官兵们造成了极大的困惑。

在这以前,中国战场上都是日军攻,国军守。现在终于轮到国军主动攻击了,可一仗下来,大家却发现日本人的防守竟然比他们的进攻更加可怕。腾冲和龙陵只不过是云南西部边陲的两个不起眼的小城镇,如果收复这一小块国土就需要耗费如此长的时间,承受如此巨大的伤亡。那么,要消灭全部日寇,实现“打到鸭绿江”收复全部国土的目标,战争还将持续多久?还需要牺牲多少人?

在当时,蔡智诚和身边的战友讨论过这个问题,比较得到公认的观点是:“少则五年,多则十年,拼光我们这一代人,干掉日本的全部男人,这场战争才能够结束。”

于是,刚刚踏上战场的蔡智诚就开始预测自己还能够生存多久。他觉得自己不大可能活到抗战胜利,只是希望坚持到反攻武汉——如果能够看到大哥蔡智明牺牲的地方被国军收复,自己就可以死而无憾了。

不管战争还要持续多久,当兵的只要敢于牺牲就行了,可当官的却必须不断地学习新知识、掌握新的战法。

松山战役之后,针对日军防御战术的特点,国军组织了大规模的观摩研讨活动。一时间,各战区都派了高级军官到松山阵地参观考察。军委会的初衷本来是希望大家认真研究“攻克阵地”的办法,有意思的是,这些黄埔系的军官们到阵地上看了半天,进攻的新方法没有想出来,却被鬼子的坚固工事吸引住了,觉得大开眼界,纷纷认为自己掌握了“防御的精髓”。

只可惜,这个防御的本事学到手的时间太晚了一点,因为此时的日军已经没有能力再做进攻了,所以直到日本投降,“松山经验”也没能在抗战中派上用场。

不过这却留下了一个后遗症——在后来的内战中,许多国军将领总是惦记着“松山经验”,遇到两军交锋,动不动就扎起马步,埋头修工事,一门心思地想表演“松山第二”,结果却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机动能力,不是被共产党部队围点打援,就是被各个击破,很少能够守出一点名堂来,真是丢尽了日本师傅的脸——当然,这是后话了。

上级军官考察业务,轮不到蔡智诚这样的小兵操心,他的任务是接待来访的民间团体。

松山战役之后,云贵川社会各界组织了大批慰问团到前线劳军。一般情况下,军方不允许这些团体越过惠通桥进入松山,原因是战区里还有许多未清除的地雷和未清理完毕的尸体,无法保证民间人士的安全。

于是,热情的人们就跑到部队营房的门口,送烟送酒送火腿,握手拥抱拍照片,献花献匾献锦旗,敲锣打鼓放鞭炮。

第8军当时正在云南保山休整。蔡智诚每天穿着崭新的军服站在军营的门口,看到中国人就说“你好”、遇见外国人就说“哈罗”,然后再把国军将士英勇杀敌的光辉事迹背诵一遍。

慰问团里比较活跃的人物,或者是白发苍苍的名士乡绅,或者是如花似玉的太太小姐,他们对文质彬彬的蔡智诚的印象十分不错。听完学生兵讲述的战斗故事,白发苍苍激动得胡子直翘,纷纷挥毫疾书,“高歌慷慨赴疆场,壮士弯弓射虎狼”、“三山五岳擎天柱,万古千秋不世名”……而那些如花似玉们则纷纷要求合影留念,于是蔡智诚每天都要对着镁光灯摆弄十几次造型——镜头里,他手中端喷火枪,面前摆着汽油罐,一大帮浓妆艳抹的旗袍女人依偎在前后左右,真是飒爽英姿,莺歌燕舞,既威武又风流。

慰问团经常提到一个问题:“军队里像你这样的学生兵多不多?”蔡智诚总是回答:“有很多,现在他们都执行任务去了。”可他心里知道,营房里别说学生兵,就连壮丁兵也没剩下多少,经过一场松山血战,103师几乎被打残,三个团都成了空架子。

营房里人员稀少,医院里却人满为患,所以遇到空闲的时候,蔡智诚就去看望伤员。

陈永思团长在病床上躺着,精神却很好。一颗子弹把他的肚子打了个对穿,却没有伤到什么重要器官,算起来运气真不错。

有一次,蔡智诚说到松山日军的顽强精神让人畏惧,陈团长却有不同的看法:“日本兵也是人,他们也会怕死,松山守备部队之所以始终没有撤退,不过是因为他们以为会有援军来救援。过去,我们在上海、湖北、湖南与日军交战,周围哪怕只有鬼子的一个小队,他们也会拼命赶过来支援。所以小日本只要知道附近有自己的队伍,他就不害怕,死缠着和你打。可这次却不同了,打到最后也没见一兵一卒来帮忙,这说明什么?说明日本人不行了,明知道松山顶不住,硬是把他们丢下了!我给你说,这样的事情只要多出现一两次,军心就懈了,再不会有部队愿意死拼死守。照这样下去,小日本距离最后完蛋也就不远了!”

“人在江湖上闯荡最怕什么?怕没有朋友”,陈永思接着说,“军队在战场上拼杀最怕什么?怕没有友军协作。敌人再凶狠也不可怕,我们可以鼓起勇气和他们对杀。可怕的是我们自己彼此间不信任,互相算计,见死不救。这样的话,仗还没有开打就先泄了气,拳头捏不紧,终究会被别人掰断了手指头……”

事后想来,陈团长的这番话显然是有感而发。只不过在当时,新兵蔡智诚还没有这个体会罢了。

在医院,蔡智诚找到了罗烟杆。

罗烟杆的脸上中了一枪,子弹从耳朵旁边打进去,又从嘴巴里面飞出来。枪弹进去的时候撕掉了半边耳廓,出来的时候扯掉了一块嘴唇,搞得罗烟杆破了相。不过,这个伤势虽然会使得他今后吃饭喝汤或者娶媳妇相亲出现重大困难,却不影响他当兵打仗。所以,罗烟杆伤愈之后,还必须继续扛枪上前线。

在当时的国民党军队,普通士兵并没有正规的档案,所以伤兵痊愈之后也许回到原部队,也许就不回去了。一般情况下,受过伤的老兵具有战斗经验,各个部队都是抢着要的。

医院的门口摆着好几张桌子,各路人马都在那里招揽老兵,有的喊:“到这里画押啦!见面发一个月军饷!”有的嚷嚷:“伤兵补助!当场兑现!”……就像吆喝买卖的一样。

第8军的部队中,只有荣誉第1师的经费最为充足,既不拖欠军饷,也能兑现伤兵抚恤。他们的桌子上码放着一摞摞的钞票,十分具有诱惑力,引得有些伤员伤口还没有痊愈就跑去领钱了。103师没有那么多现钱,军饷是“分期付款”的,战伤补助也需要用实物替代,所以时常可以看见一些出院的伤兵背着半麻袋大米沿街叫卖,活像个二道贩子。最惨的是82师,要啥没啥,他们的办事人员只好扯着嗓子乱许愿:“伤兵归队,官升一级!”咋呼了老半天也没有几个人愿意投奔他们。

当兵吃粮,天经地义。按道理,只要穿上二尺半就应该领军饷,只要在战场上受了伤就可以得到抚恤金,可事实上却做不到这样。不同等级的国军部队有不同的拨款标准,杂牌部队的经费似乎永远也不够用。在这些部队里服役,伤愈之后能够继续扛枪打仗的军人还勉强可以挣到几个钱,而那些因伤致残、无法复役的伤兵就惨了。

后方医院的旁边有一些低矮破烂的平房,那里被称做“陆军某医院某某组”,里面住的全都是伤残的荣军。

这些荣军伤员的“标准装束”就是一件病号服——那时候的“病号服”并不是现在电影里演的“竖条纹的两件套”,而是一条薄薄的棉毛毯,中间挖三个洞,把脑袋和胳膊伸进去就成了一件“无袖披肩”。在病号服的胸口位置用小布条缝着一个红十字,表示该病员是一位光荣的伤兵。

无论其腿部是否有残疾,荣军的胳臂底下永远都夹着一根三角拐杖,那是他们的标志,也是他们的武器。伤兵闹事的时候,满大街的拐杖如林,再加上“老子们早就不想活了!”的叫骂声,的确是气氛悲壮,声势慑人。

说起来,这些伤残荣军真是既可怜又可恨。可怜的是,他们住在潮湿阴冷的土屋里,医院方面除了按日子送去一点糙米,隔几周去喷洒一遍消毒药水,就没有人理睬他们了。这些伤兵与原先的部队失去了联系,抚恤费和军饷都没有着落,他们的生活难以自理,手脚伤残的人连洗衣服做饭都很成问题,有的人躺在床上什么时候死掉了都不知道……可恨的是,这些人却把自己的痛苦转嫁到无辜的平民身上,他们经常祸害老百姓,不是偷鸡摸狗就是调戏妇女。有的伤兵手里拿着瓶红药水守在路边,看见有人从身边经过就撞上去,瓶子一掉地,就说人家“打翻了贵重药品”,非要赔偿多少多少钱不可,说不通就开打,还嚷嚷着“要不是老子们在前方卖命,哪里有你们的太平日子!”老百姓对他们真是避之不及。

管理正规、服务周到的荣军医院也是有的,比如昆明的陆军总医院。那里窗明几净、设备完善,男医生女护士来往穿梭,细心周到。社会各界的慰问团络绎不绝,就连蒋宋美龄女士也多次造访,问寒问暖。不过,那个地方可不是一般人能够进去的,要具备一定的资历和资格,起码要立过战功、有勋章的军人才行。

勋章这东西,有的人打了一辈子仗也没有见到过,可蔡智诚刚上阵不久就弄到了一枚。

10月份的时候,有消息说第8军要从保山转到陆良去休整。蔡智诚就想借这个机会离开103师,转投当时正在组建的青年军。谁都知道,国军的部队是“后来居上”,越晚筹建的越吃香,地方老牌部队不如中央军,先前的中央军又比不上“驻印军”和“远征军”,而现在刚成立的这个“青年军”号称是“太子军”,无论装备还是兵员素质都高人一等,更加是嫡系中的嫡系。

于是,蔡智诚就跑到军部去找王光炜,请他兑现当初的诺言。

王上校这时已经升为了少将,一颗金星照得面孔神采奕奕。见了小蔡,王少将乐滋滋地说:“别急别急,想去青年军那还不简单么?先等着参加表彰大会,把你的勋章领到手再说”……一席话,搞得蔡新兵又惊又喜。

松山战役,第8军大出风头,所以中央政府除了奖励“大功锦旗”,还要给表现优异的参战人员授勋。

第8军共有四个人被授予“青天白日勋章”。头一个是军长何绍周,另外三个是荣1师荣3团团长赵发毕、82师244团的营长谢梦熊(贵州遵义人,在松山战役中阵亡),再就是王光炜。

要知道,这“青天白日勋章”可不一般,它是中华民国最高荣誉勋章,相当于古时候的“免死金牌”,从1929年到现在总共只颁发了209枚(001号的得主是张学良,209号由陈水扁发给了台湾的“国防部长”李杰)。“青天白日勋章”不分等级,但一般情况下很少授予师级以下军官,除了马歇尔、史迪威这样的老外,在驻印军和远征军中,能得到这种勋章的都是孙立人、戴安澜或者宋希濂之类的猛人。王光炜的这枚“青天白日”是130号,从编号上看,比胡宗南、杜聿明、蒋宋美龄等人还要早一些。

有趣的是,王光炜此时并没有在第8军担任职务。严格地说,他还属于贵州的遵义师管区,根本不算是第8军的人,所以何绍周军长在填写表格的时候只好把他写成是“309团代理团长”。可这么一来,以后介绍松山战斗的材料就出现了混乱。在有的文章里,309团在战场上同时出现了团长和代理团长,让人莫名其妙。有的文章又把王光炜说成是“103师补1团团长”。其实103师哪里有什么补1团,补1团在遵义,王光炜是跑到松山前线临时客串“前敌指挥”的。可惜这个“前敌指挥”的差事又被李弥副军长中途收回去了,王团长也就变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人物。

同样“不伦不类”的还有蔡智诚,这位大学生也是自己跑来“客串”喷火兵的。王光炜觉得不能亏待了自己的小兄弟,决定也给他弄枚勋章挂一挂,可填写材料的时候却也犯了难——军衔填成什么?说他是个小兵吧,好像太委屈了一点,说他是个军官吧,又没有任何凭据。想来想去,最后写了个“技术准尉”,正好介于官和兵的中间。

这份请功材料给蔡智诚带来了一枚六等云麾勋章,虽然比不上“青天白日”和“宝鼎勋章”,但仍然算得上是很高的荣誉,毕竟当时的国军官兵中能得到这种奖励的人并不多。

奖章一时半会还不能到手,要等到召开表彰大会的时候才能颁发。这当然无关紧要,大家依然很高兴。

最高兴的莫过于王光炜了,得了“青天白日”,又荣升为少将,103师师长的位置看来已经是十拿九稳。王少将虽然一再叮嘱大家“不许胡说”,但终究还是掩饰不住满脸的得意。

这时候,有传闻说,第8军的某位首脑将要调任昆明警备司令。底下的军官们普遍猜测要调走的人一定是李副军长,因为李弥是云南人,由他出任云南省会的警备司令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只不过,在云南这个地界,地方大权掌握在龙云的手里,军队调派控制在杜聿明的手上,所谓“警备司令”根本是有名无实,远没有在部队担任主官来得痛快——以李弥的性格,如果到了那个位置上,一定是够难受的。

蔡智诚暂时留在了103师,他在营房里盼望着自己的勋章,同时也等待着新任师长王光炜的到来。

谁晓得,等到11月份,忽然从军部传来消息,调任昆明警备司令的居然是何绍周,李弥升任第8军军长。这么一来,王光炜的师长职务就泡汤了。

12月初,盼望已久的授勋表彰大会终于召开了,即将离任的何绍周军长在昆明给第8军的立功人员颁发勋章。蔡智诚穿着崭新的制服,云麾勋章在胸前闪闪发亮——按照规定,准尉阶级的军人最高只能颁发第六等的勋章。“六等云麾”的个头虽然小一点,只能“襟授”,没有绶带,但它同时配发勋标,即便是穿常服的时候也能在衣领下边别起一个小牌牌,随时告诉别人自己是个有战功的英雄,还真是挺威风的。

王光炜没有参加表彰会。李弥升任军长以后,不仅没有让他当师长,反而宣布他为“荣誉军部附员”,那意思是不承认他是第8军的正式军官。这可把王少将气得不轻,他连“青天白日”也懒得领,径自回贵州享清闲去了。

不过,李弥军长对陈永思团长还是挺不错的,把他提升为103师的副师长,弄得老陈十分开心。可王光炜少将临走的时候却恶狠狠地说:“别高兴得太早,等他稳定好部队,早晚会来收拾你们的!”果不其然,一年以后,包括陈永思、王景渊在内的一帮师长、副师长全都被解除了职务,直接赶出军队,打发回家去了……直到1948年底,老蒋的“嫡系将领”们在全国战场或者被击毙或者被俘虏,被消灭得差不多了,国民政府才想起重新起用这批“赋闲人员”,给他们升官加爵,让他们招兵买马。然而,这些“临危受命”的将领们早就对“党国”寒透了心,手握兵权之后要做的事情就是——起义。

长官们的这些事,蔡智诚既管不着也不关心。表彰大会之后,他没有返回103师的营地,而是留在昆明等着军部给他出具推荐信,以便能够参加当时正在组建的青年军207师。

12月中旬,军部推荐信终于到手了。那封信里面把蔡智诚吹捧得天花乱坠,夸奖他是个身家清白、忠于党国、品德高尚、智勇双全的大好青年——凭着这份鉴定,别说去青年军,估计进国防部都没有多大问题。

第九章 青年军207师

送推荐信的这位副官来自103师师部,说起来,他已经是第二次帮蔡智诚带信了。

上次送来的是蔡家二哥蔡智仁的便条。当时,戴之奇已经由18军副军长改任青年军201师师长,蔡智仁也随着戴将军去四川璧山上任。在信中,哥哥邀请弟弟到他那里去,并且说201师是“青年第1师”(青年军各师的番号由201至209),兵源素质和武器装备都可以得到优先保证,完全能够满足蔡大学生的从军理想。他还说201师已经和103师方面打了招呼,蔡智诚用不着开具“推荐信”,只要搭乘交通二团的军车去四川就行了。交通二团是蔡智仁的老部队,当时正承担着西南地区各兵站之间的长途运输任务,只要向兵站站长提起蔡营长的名号,搭个便车应该没有多大问题。

二哥安排得很周到,可蔡智诚却不想去201师。

在103师的这段经历使蔡智诚有了一个体会:在部队里,熟人多了有好处也有坏处。比如,他原本并不想介入长官之间的纠葛,但却因为熟人和家庭背景的关系,身不由己地被卷入了派系斗争的漩涡之中——蔡智诚投身行伍的志向是希望“建设一支纯洁的、高尚的新式国防军”,而这种充满了封建旧习气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裙带之风正是他这个饱受民主自由思想熏陶的大学生极端厌恶的东西——所以,他不愿意再去依附哥哥,再去享受那些亲属关系庇护之下的特殊照顾。

在103师的经历也使蔡智诚感觉到:军队的种种陋习并不像他原来预想的那样简单。不良现象的根源,并不仅仅在于士兵的愚昧无知,更主要的还在于领导阶层中遗存着的旧军阀传统——以第8军为例,虽然手里操纵着现代化的美式装备,可干部的思想却仍然停留在半封建的状态,信奉的依旧是清朝时候的曾国藩式的教条。在这些军人的观念里,忠于“国家”和“主义”的口号其实是虚幻的,效忠于某一位长官或者某一类势力才是最实际的行为准则——在这样的观念的指导下,军队不可能真正成为国家和民族的保卫者,只能沦为极少数“精英”表现其个人声望,谋取小团体私利的工具。

蔡智诚虽然能够认识到这一点,但他却不知道如何去改变这个状况。对于一个入伍不久的小兵而言,一切都显得无能为力。他只得期望自己能够通过改换门庭,找到一个新型的、“好的”部队,能够与志同道合者一起努力,真正实现军队和国家的进步。

蔡智诚的这些想法,103师的那位姓王的副官却并不理解。

吃饭闲聊的时候,王副官更多的是羡慕蔡四少爷有那么好的家庭关系,并且抱怨自己的命运不济。

按照王副官的说法,云南、广西、四川等西南各省都有属于本地方的集团军,而贵州部队却从王家烈倒台之后就被拆得七零八落。国军里头虽然有十多个“贵州师”,在战场上的表现也不算坏,却总是在各个军之间调来调去,无法捏成一块。第8军原本是贵州籍军人唯一的希望,现在何军长调走了,换了个云南人李弥来掌权,各师的师长也被调来调去,再也形不成气候……王副官悲伤地感叹道:“何老总在中央有那么大的权势,怎么就连家乡的一支军队也保不住呢?”

然而,蔡智诚却比较赞同何应钦的豁达大度。他认为,以地方势力为基础的建军方式根本就属于封建陋习,必须进行彻底的改革。像以往“湘勇”、“淮军”那样的做法是不符合民主社会的要求的,军人的理想归根到底应该是为国家和全民族而战斗,是否编成同乡团体,或者由谁来领导其实并不重要。蔡智诚说:“你看,我们贵州人在云南打了胜仗,还不是一样能够得到全体民众的褒奖?黔军不黔军的又有什么区别?”

“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痛”,王副官有点急了,“你是个大学生,打几仗,立个功,然后还可以回去接着读书搞学问。我们可是军校出来的,当兵扛枪是一辈子的职业,没有一个可以依赖的团体,将来的升迁甚至谋生还能有什么指望?”

“我就不信全天下的军队都要讲关系”,蔡智诚十分不服气,“我偏要找个凭本事吃饭的地方”。

“但愿青年军是你想象的那种部队……”说到这里,王副官忽然想起了什么,“听说,昆明有个单位,比207师更加威风,你想不想去?”

“哦?什么部队?在什么地方?”蔡智诚很感兴趣。

“我也不知道地点在哪里,只晓得叫鸿翔部队。”

“鸿翔部队?干什么的?”

“鸿翔嘛,还能干什么?坐飞机打仗的呗。”

“哇——哈!戈曼德!”

那时候,蔡智诚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伞兵”这个兵种,但他对“戈曼德”却早有耳闻。

“空中红魔戈曼德”是英国特别空勤团的代号,该部队创建于1941年,是现代特种部队的鼻祖之一。在德军“闪电战”肆虐欧洲的时候,只有几支“戈曼德”部队能够深入敌后展开特种突袭。虽然战果有限,却对鼓舞同盟国军民的战斗意志起到了重大作用。因此,当时的中国报刊上也时常宣传“戈曼德”的英雄业绩,把他们吹嘘得神乎其神。

蔡智诚其实完全弄不清特种作战是怎么回事,但他和所有的小青年一样,对这种“坐着飞机去敌人,凯旋归来接受鲜花”的传奇军旅十分神往,觉得那才是真正的天兵天将。

蔡智诚没有想到国军之中也建立了“戈曼德”,但他知道,能够参加特种部队的一定都是百里挑一的精兵强将,属于十八般武艺俱全,既能上天揽月又能下海捉鳖的角色。蔡大学生虽然胸怀壮志,却也清楚自己只有几斤几两,所以对这个传说中的“鸿翔部队”也只能咽咽口水,徒抱敬仰和羡慕之心,不敢有加入其中的奢望。他心里清楚,青年军207师,那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

207师的师部设在云南曲靖,当时的师长是方先觉。

提到青年军,自然就会联想到“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口号,于是很多人就以为这“十万军人”全都是青年学生。其实并不是这样。在当时,青年军中的“知识青年”数量最多只能覆盖到班长一级,基层士兵甚至许多部队骨干并不是“文化人”。

以207师为例,该师下设三个步兵团、两个炮兵营,另有通信营、辎重营,以及警卫和卫生单位。干部来源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由第5军(中国第一个机械化军)指派的有战斗经验的军官;二是蒋经国主办的各类“干部训练班”的毕业生(这些训练班毕业的干部有的打过仗,有的人根本没有摸过枪,素质参差不齐)。士兵之中,老兵主要来自新28师,新兵则是从四川送来的壮丁。

207师的“学生兵”大部分是陕西人,另外也有来自江西、安徽等沦陷区的青年学子,其中有大学生、中学生,还有失业人员。在这些人中,“抗日救国”当然是大家共同的也是最主要的从军动机,但也有部分人抱着其他目的——按当时的规定,青年军的服役期限为两年,“知识青年”服役期满之后,如果选择继续读书,可以保送进中央大学、武汉大学、复旦大学等名牌学府,学费由国家承担;如果选择参加工作,可以由政府安排合适的岗位——这样的优惠条件,对贫困青年无疑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学生被青年军录用以后,要经过相应的培训。

大学生(包括大学在读生)和高中毕业生有权利“选择专业”。可供挑选的内容有三个,一是“机炮大队”,毕业后分配到炮兵营和各步兵团所属的迫击炮分队担任基层骨干;二是“辎汽大队”,学成后分配到辎重营或者通信营从事技术工作;三是“社会组”,那里是培养基层教员和政治军官的地方。

蔡智诚选择的是机炮大队。松山阵地上的那些猛烈的炮火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认为大炮一定是今后战场上的主角,自己应该掌握这方面的技能才对。有趣的是,申请表格递交上去的第二天,分配通知书就下来了。别人领到的只是一张小小的卡片,而蔡智诚得到的却是一份委任状,上面写着的职务是——机炮训练大队少尉教员。

蔡少尉顿时急了,连忙跑去找政治部主任谢刚升,分辩说:“我什么都没有学过,啥也不会,怎么能当教员,还是改成学员吧。”

谢刚升想了想,就在“教员”前面加了“见习”两个字。

蔡智诚还是有点不踏实,又询问道:“我这个职务是以‘见习’为主,不是以‘教’为主的,对不对?”

谢刚升乐了,挥挥手:“是的是的,赶紧去报到。你就是个见习员,好好学习吧。”

蔡见习员这才放心了。

“机炮大队”的训练部设在昆明的北校场,这里也是207师战防炮营的驻地。

通常情况下,部队的训练单位都是培养带兵官的。但是,由“学生兵”组成的青年军训练大队却有所不同,它的主要目的是使学生养成遵守军纪的习惯,教学内容也侧重于各种典、范、令。

训练队的制度是每天早晨4点半起床,整理内务、点名、出操、唱“党歌”、背诵“总理遗训”,7点钟吃早饭,8点钟开始上室内课,午饭后休息一小时,下午在训练场学习军事术科,晚餐后自由活动一小时,然后又是两个小时的自修课,晚上9点熄灯睡觉。

枯燥乏味的生活使得初入行伍的青年学生们觉得很不耐烦,再加上班长组长区队长们都是些老军棍,遇到不顺眼的学员不是打就是骂,这更让大家对军事管理产生了抵触情绪,一些不安分的人就找机会惹事捣乱。晚饭后自由活动,几个调皮鬼把拖拽大炮的军马骑出去玩,结果在大街上撞倒了行人。第二天上炮术课的时候,又有几个家伙不按照指令行事,教官正在讲解要领,底下已经把炮弹“咣当咣当”地发射出去,还推托说是“走火了”。教官气得直哆嗦:“老子干了十几年炮兵,从来没有听说过大炮会走火……”

区队长召集训话:“原以为你们这些学生是军队的希望,现在看来尽是一帮乌合之众!甚至连乌合之众也不如,乌合之众至少是一种颜色的,依我看,你们中间除了白的黑的,还有赤色分子……”

结果,把几个特别捣蛋的学员当作“共党嫌疑犯”送交军法处了。

大部分学员还是能够适应新军队的规则的,倒是有些教官一时半会的适应不了。

青年军中有许多专职教官,有的传授专业知识,有的负责政治教育。这些人原先大多是教书先生或者文人政客,虽然佩带着校官军衔,其实根本就没有当过兵。上课时,教官进入教室,值日官(这是蔡智诚的差事)就大声喊“立正!”然后跑到教官面前敬军礼,报告应到和实到人数,待教官还礼后再转身下令“坐下”。遇到这种情况,好些文人教官被吓得手足无措,一边鞠躬点头,一边满脸陪笑:“各位不必客气,不必客气……”

与文人相比,行伍出身的教官却是另一种风格。他们一般不大懂得细致的理论,随便讲几句就让大家自己看书。教官说不出门道来,还不愿意学员提问,于是就安排学生兵去跑步,绕着操场一圈接一圈地猛跑。他们站在操场中间,发现有谁偷懒就冲上去揍几棍子,搞得学生们头疼死了,暗地里骂这些人是“跑步教官”。

训练队的理论课程中,政治课的内容首先是“三民主义理论体系”,其次是“秀才当了兵,有理说得清”(讲解青年军人的责任和义务),这些都很容易领会;与军事有关的内容,除了弹道学、火药学之类的教材外,因为207师是机械化部队,所以还必须掌握内燃机、电机工程和无线电方面的知识。

这些内容对文史类的学生是一大难题,他们对高等数学、矢量、燃烧值之类的概念简直一窍不通,每天都要熬夜研究各种莫名其妙的数据。而这些功课对于浙江大学电机系的蔡智诚同学来说却是易如反掌。于是,他可以把大部分精力集中到炮兵术科的训练上去。由于具备松山战役中的切实体会,蔡智诚在很多方面比从未上过战场的其他学员有着更强的感悟能力。因此,他各科的成绩不是“佳”就是“甚佳”,很快就成了全大队数一数二的优等生。

这样的学习生活持续了不长时间,训练基地忽然变得动荡起来。

首先是伙食水准急剧下降,每天萝卜青菜、青菜萝卜,不仅没有肉,菜汤里连油星子也见不到,到后来甚至连糙米饭也吃不饱了。按照政府的宣传,青年军的士兵待遇和后勤供应标准应该比其他军队高一个档次。现在可好,别说是高水准,就连保安团的饭菜都比不上,各单位的官兵纷纷鼓噪起来。

不久,师部附近的“社会组”的学员就开始闹事,因为他们发现“方师长每天要吃一只小乳猪”。于是,愤怒的学生兵殴打了后勤主任、师部副官和勤务兵。“社会组”率先罢课,并且提出了“驱逐贪污腐败的方先觉”的口号。很快,其他两个学兵大队也响应号召,实行罢课抗议。

训练队的教官们被弄得啼笑皆非:“见鬼了,从来只听说学校罢课,这回居然遇到军队罢课,真正是滑天下之大稽。”

“罢课风潮”持续了一个多星期。搞到最后,方先觉师长真的被调走了,闹事的军人们也没有受到任何处分。

其实,这场风波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

当时,云南是远征军的大本营,不具备远征军或者驻印军背景的高级军官根本就别想在这里带兵。方先觉虽然算得上是位抗日名将,而且是正宗黄埔生,资历也够老,可他从来没有在远征军或者驻印军里混过。因此,他想在云南掌管精锐的207师注定是困难重重。

在上层人物的指使下,云南各兵站断绝了对207师的物资供应,接着又有人撺掇着学生兵起来闹事(207师的军官大多来自于杜聿明的第5军)。事情越搞越大,最后闹到了中央。蒋委员长也无可奈何,只好把方先觉调到陕西担任206师的师长,改派远征军出身的罗又伦担任207师师长。

罗又伦是杜聿明第5军的老人,而且当过200师(杜聿明的老底子)的师长。自从他上任以后,米有了,面有了,猪肉香油都有了,部队伙食大为改善。

可消停了没多久,军营里又开始闹事了。

学兵训练即将结束的时候,杜聿明提出,把207师辎汽大队的学生兵补充到印度的汽车团。罗又伦师长是杜长官的老部下,当然遵命照办。“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对于被调动的人员来讲,似乎也只有服从军令的本分。

但这一次却不同。207师是青年军,驻印度的军队是远征军,两者间的待遇是不一样的,政府在招兵的时候就明确规定了不同的政策。所以,把青年军里的学生调到远征军去,相当于“政府违约”了。辎汽大队的学员们可都是具有维权意识的知识分子,立刻就闹腾起来,使用的还是先前的那一招——罢课抗议。

其他两个大队也觉得唇亡齿寒,兔死狐悲。毕竟,大家都是奔着青年军的招牌来的,谁也不愿意自降一格变成了远征军,一旦丢掉了青年军的名号,那些上大学、找工作的优惠待遇不就全部泡汤了么!更何况,当时还有个传言,说杜聿明准备撤销207师的番号,把所有人员和装备分散到远征军各个部队去。这下子大家都愤怒了,于是纷纷响应辎汽大队的号召,罢课,示威。

训练基地的教官急得昏天黑地。有位老先生跑到寝室里动员大家到教室去复课,他老泪纵横,一双手在胸前比划着:“同学们,不能这么闹啊!这样闹下去,等你们的胡子像我这么长了,国家还是没希望呀……”。

可自始至终,没有人理睬他。

这时候,上峰送来了准备发放给“精锐部队”的美式军服。但没有人去领那些衣服,更没有穿戴新式服装。

夜里,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操场的旗杆上升起了几只美式步兵靴,还在墙上张贴了两幅标语,一条写着:“我是中国人,不穿美国衣”,另一条是“驱逐出卖207师的罗又伦,恭迎方先觉师长回滇重掌旧部!”

——嗨!这不是瞎折腾嘛。

折腾到最后,罗又伦没有被驱逐,辎汽大队的学生兵终于还是去了印度。但上级同时又补充了一个政策,规定被征调到远征军的青年军的官兵还可以继续享受青年军的各种优惠待遇,这才算是平息了各方面的怨气。

因此,在国军之中,真正能够被称做“青年远征军”的只有207师。这支青年军性质的部队没有被撤销,而是被编入新6军,成为了远征军的一部分。抗战胜利后,207师被杜聿明带到东北,是青年军中最先投入内战的部队。后来,这支国军“王牌主力”在辽沈战役中被解放军第四野战军全歼……

当然,这一切和蔡智诚并没有多大关系。

因为他这时已经离开207师,参加伞兵部队去了。
第十章 鸿翔部队

“吃菜要吃白菜心,当兵要当新6军”,这是1946年流传在东北地区的一段民谣,意思是夸奖新6军的服装好看模样帅,文武双全素质高——说实话,新6军打仗的水平暂且不论,仅从外表上看,确实比“土八路”东北联军漂亮得太多。在当时,沈阳街头身穿美式军服、挎着女学生逛马路的“抗日功臣”,有许多就是1945年初在云南“罢课闹事”的青年军学生。

大家都知道,新6军号称国军的“五大主力”之一。其实,“五大主力”时期的新6军,下辖的应该是新22师、14师(黄仁宇先生曾经在这个师当过排长)和207师。这三个师合在一起的实力确实很强,解放军还真的没有在他们手里占到过什么便宜。可后来,14师调出去组建了新3军,207师分出去扩充了第6军,只剩下一个新22师支撑门面,新6军再自称是“五大主力”就有些勉强了。

辽沈战役的时候,207师是个“加强师”,下辖三个旅,每个旅三个团,实际上相当于一个军。3旅(许万寿旅)编入了廖耀湘的“西进兵团”,该旅最终在胡家窝棚附近被歼灭;1旅和2旅留守沈阳和抚顺一带,在战役末期,这两个旅是“守备兵团”中唯一进行过顽固抵抗的部队——说起来,207师也算是对得起老蒋和小蒋的一番栽培——因此,蒋委员长后来在台湾又重新组建了“青年军207师”。当然,这已经和抗战期间投身行伍的那帮青年学生没有多大关系了。

每当想到这支部队的结局,蔡智诚总是很庆幸自己及时地离开了207师——要不然,他肯定就和训练营里的许多同伴一样,将自己年轻的生命徒劳无益地葬送在东北的黑土地上了。

1945年春节过后,蔡智诚在207师炮兵营的公告墙上看见了“第五集团军”的招兵通告——招募单位是“陆军突击总队”,招收对象是“具备初中以上学历”的步、炮兵种的士兵——当时,谁也弄不清这“突击总队”是干什么的。不过,通告上有个比较吸引人的条件是“薪饷从优”。

这个告示并没有引起蔡智诚的注意。在那个时候,军营内外经常可以见到这样那样的招募广告,有“军统”的、“三青团”的,甚至“别动军”的。昆明是个学校云集的地方,这些广告上也常常提出各种各样的学历要求,蔡智诚最初还以为这个“突击总队”也是个什么“别动军”之类的组织,所以就没太在意——他对当特务、打游击什么的不感兴趣。

在那段时间,蔡智诚经常到炮兵营去。207师战防炮营与机炮训练大队共用一个操场,学兵们上课的时候使用炮兵营的装备,下课以后如果希望“加练”,炮兵营可以提供“教具”,但陪练人员则要靠自己解决。一门战防炮需要三个人才能操纵,因此,蔡智诚总是去找潘崇德想办法。

潘崇德是战防炮营的通信兵,云南本地人,家境比较贫寒。他参军入伍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赚钱养家。那时候,当兵的月饷比一般店员伙计的收入要高得多,只要部队不欠饷,自己又不怕死,用卖命钱来贴补家用也是穷人的一条活路。小潘个子不高,头脑灵活,每当蔡智诚需要“陪练员”,他总能拉几个人来帮忙。当然,人家也不能白干活,需要付一点酬劳,或者给包香烟,或者给一点钱——这是他们捞外快的方法。

春节过后没多久,潘崇德就跑去参加“陆军突击总队”了。这很好理解,因为那里的“薪饷从优”,对小潘这样的士兵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四月底的一个星期天,蔡智诚又在操场上遇见了潘崇德,这小子穿着一身新制服,正兴高采烈地和老战友们吹牛皮。蔡智诚问他:“小潘,你们那个突击总队是做什么的呀?”

“伞兵”, 潘崇德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臂章,“鸿翔部队”。

“鸿翔部队?!”蔡智诚的脑瓜里如同响了一声炸雷,“戈曼德啊!老天,我怎么错过了这个机会!”

“鸿翔”是“陆军突击总队”的代号。

1944年1月,第五集团军司令杜聿明受到德国在欧洲战场使用伞兵的战例的启发,在第5军的建制下设立了“第一伞兵团”,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支空降兵部队。

“第一伞兵团”对外称“鸿翔部队”,下辖三个营,兵力有一千人左右。但是,由于军界的高层人物对伞兵这个新事物并不了解,伞兵第1团也就始终得不到各方面的支持。自组建以来,不仅没有得到过任何空降设备,更没有跳过伞,每天只能进行普通的步兵训练。所谓的“伞兵”也不过是有其名无其实,所以大家都弄不清这个“鸿翔部队”到底是做什么的。

就这样混到了1945年的春节。有一天,昆明市举办“迎春社交舞会”。杜聿明在舞会上遇到了昆明美军参谋长麦克鲁少将,于是就拉着他诉苦,说自己有个伞兵部队,多么多么重要,又多么多么可怜。麦克鲁少将正在兴头上,立刻就转告给中印战区总参谋长(兼驻华美军总司令)魏德迈将军。魏德迈大概也是香槟酒喝高了,当场就答应帮杜聿明解决伞兵的装备问题,并且交代由第14航空队(司令陈纳德)负责办理此事。

这个魏德迈,根本没有问清楚第5军的伞兵有多大规模,稀里糊涂就承诺负责“包圆”。您想,杜聿明是多精明的一个人呀,岂能放过了这个机会。从舞会上回来,他马上命令伞兵团扩大编制,将原有的三个营十个连扩充为二十个队(加强连),部队规模立刻翻了一倍多。

编制扩大了,人员从哪里来?赶紧招募呗!于是春节刚过,昆明附近的兵营里就出现了招兵广告,各路精兵都涌进了伞兵团。

二十个加强连的队伍,再称为“第1团”就不好意思了,于是改名为“陆军突击总队”(不直接叫伞兵是为了保密)。虽然挂上了“陆军”的招牌,却仍然在第五集团军的建制之内,说穿了就是杜聿明手底下的一个伞兵旅。

这其中的玄机奥妙,蔡智诚当然无从知晓。但是他既然知道了“突击总队”就是自己向往已久的“戈曼德”,就一定要想办法参加进去——有潘崇德的榜样摆在面前,蔡智诚已不再担心自己不够格。因为小潘的综合素质并不比自己强,他能进“鸿翔部队”,自己就更应该能够做得到!

可这个时候,“鸿翔部队”在207师的招兵工作已经结束了,只在昆明的宪兵部队还有最后一场面试,蔡智诚就赶紧带着申请材料跑到了宪兵13团。

招募现场里除了蔡智诚之外,其他人都是宪兵。主考官看见宪兵司令部里钻进来一名陆军少尉,不禁愣了一下,解释说:“我们只招收士兵,不招录军官。”

蔡智诚挺着胸脯回答:“学生投身国防,并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如果能够加入鸿翔部队,我甘愿放弃军衔,从普通士兵干起。”

主考官似乎很满意,拿起蔡少尉的简历看了一遍,又问了问207师学兵训练营的几位长官的名字,然后递给他一张表格:“根据你的情况,应当先经过207师政治部的批准。给你一天的时间,办完相关手续再来报到。”

蔡智诚拿起表格就往师部跑。值得庆幸的是,这时候207师的师部已经从曲靖搬迁到了昆明,距离并不远。更值得庆幸的是,这时候的各学兵大队正在罢课闹事,嚷嚷着“驱逐师长罗又伦”,政治部的人对一帮学生兵头疼得要命,听说有人想走,真是求之不得,立刻签字盖章,在所有的栏目都填上“同意”“同意”,好像生怕有谁反悔似的……

就这样,1945年4月底,207师机炮训练大队的少尉见习教员蔡智诚,终于正式加入第五集团军陆军突击总队,成为了一名国军伞兵技术上士。

从207师参加鸿翔部队的士兵很多,主动降衔的人物也不止一个。但蔡智诚却是207师最后一个报到的,而且,他也是唯一的一个来自学兵训练大队的学生兵。

蔡智诚参加“鸿翔部队”的时候,陆军突击总队已经组建一个多月了。

说来有趣,美国人原以为第5军的伞兵不会有多少人马,顶多不过是一支侦察部队,因此认为从第14航空队随便弄点装备就足够打发了。谁知道杜聿明的胃口居然那么大,翻开花名册一看,林林总总将近四千人!这么大规模的队伍,陈纳德的航空队哪里应付得下来。

魏德迈总参谋长吃了个哑巴亏,答应过的事情又不好反悔,郁闷了半天,最后只得派飞机空运物资,把原本为印度军队预备的空降装备先送给中国伞兵——不过从这以后,魏德迈将军再和中国军方打交道,凡事就都要签个备忘录,先把细节讲清楚,这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吧。

话又说回来,美国人的装备也不白给。他们派遣了一支三百多人的“顾问团”,团长是考克斯中校。美方顾问不仅要负责中国伞兵的训练和考核,就连部队的作战调遣也要参与指挥。因此,这支陆军突击总队实际上是由杜聿明和美军司令部共同领导的队伍。

伞兵的训练方式果然和普通步兵大不相同。

蔡智诚属于突击总队的“第四期补充兵”,训练营设在昆明东南的宜良机场。报到的当天,军需部就送来一大堆长枪短枪,有狙击步枪、冲锋枪、卡宾枪,还有四五式手枪和勃郎宁轻机枪。负责训练的美军顾问是个大胖子上尉,他并不组织新兵射击,而是一人发给一张雨布,铺在地上让大家练习拆卸,把这些枪支拆了装、装了拆,足足折腾了一整天。

第二天上射击场,刚加入伞兵的这些“新兵”其实都是老兵了,本以为实弹射击没有什么稀奇。可到了现场才知道,美军的训练要求和国军的《步兵操典》根本不一样。就拿射击姿势来说,美军顾问特别强调步枪背带的使用,卧姿、跪姿用“套背带”(lopp sling),站姿用“挽背带”(hasty sling),射击完毕之后还要清洗枪具。而国军部队里决不会允许把枪背带弄来弄去,更不允许用肥皂水擦洗枪支零件——在当时,《步兵操典》被奉为国军的金科玉律,也只有这些美国人敢于打破规矩,另搞一套。

令蔡智诚印象最深的是美军顾问十分重视训练安全。实弹射击的时候,每个射手身后都有检查员,反复核查操作程序。在打靶场练了好些天,用各种枪支从50码、100码,打到200码,弹壳堆成了小山,接着又练投弹、练爆破……从来没有发生任何事故,这和103师的新兵营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过,美国佬也有出事的时候。

蔡智诚刚到宜良基地没几天,训练营里就发生一件大事——负责指导汽车驾驶的美军教官(一个中士)伙同翻译和油库看守,把十几桶汽油拉出去卖了。

在当时,后勤的口号是“一滴汽油一滴血”,盗卖军需油料属于严重的犯罪。中国军方侦破此案后,决定枪毙翻译和油库看守,没有处罚美国兵。可美军司令部却认为那个翻译是美军顾问团聘请的人员(西南联大的教员,不是军人),应该由美方审判,又把翻译从刑场上救了下来。结果,根据美国人的调查,盗卖汽油的主谋应该是教官和看守,于是就把那个美军中士判了死刑,却把中国翻译给释放了。

那时候,美国军人的事情只有美军自己可以管,中国方面无权干涉,大街上经常可以看见醉醺醺的美国兵,摇摇晃晃,嘻嘻哈哈,疯疯癫癫,根本不把中国军警放在眼里。可他们也有害怕的人,那就是美国宪兵。

宪兵系着白腰带,手拿短军棍,钢盔上写着“MP”。他们发现酗酒的士兵后就在路边画个圆圈,让醉汉在圈子里罚站。宪兵写个小纸条,注明处罚开始的时间和结束的时间,贴在违规士兵的军服上,然后就走了。那醉汉站在圆圈里东摇西晃,一个劲地看手表,却始终不敢离开,老百姓在周围喊“哈罗”、喊“OK”,他也懒得答应,一副沮丧的模样,真是可怜又好玩。

美国的宪兵威风,中国的宪兵就差劲多了。蔡智诚所在的“第四期补充兵”就是从宪兵3团和13团招来的,绝大部分都是中学毕业生。这些人都没有打过仗,突击总队也没打算让他们上火线,准备把他们训练成“摺伞兵”,补充到后勤单位。

5月10日,总队训练处主任李宜年(朝鲜人,黄埔生)到宜良基地视察新兵。“第四期补充兵”列队接受长官的检阅。

李上校走过蔡智诚面前的时候,发现了小蔡胸口上的“云麾”勋标,就问:“你在哪里得的勋章?”

“报告长官,在松山。”

“松山?你不是宪兵么?”

“报告长官,我不是宪兵,原先在103师,后来在207师。”

“噢……”,李宜年点点头。

于是,检阅之后,蔡智诚就离开了宜良机场,转到巫家坝机场接受跳伞训练去了。

在昆明,陆军突击总队有三个训练场,“第四期补充兵”所在的宜良基地是基础训练营,“岗头村基地”是战术训练营,巫家坝是伞兵营地。当时,“一期兵”已经能上天了,“二期兵”属于机降部队,在岗头村训练。蔡智诚到了巫家坝,和“三期兵”一起在地面练习跳伞动作。

刚开始,蔡智诚接受的考核比较简单,单杠、跳马、立定跳远,这些都是中学体育课上的内容,很容易完成。后面的项目就比较新鲜了,“天桥行进”是在一根晃晃悠悠的木板上走来走去,目的是为了练习平衡能力,免得以后在飞机里遇到颠簸就动弹不了;“高台跳跃”是从一个三米左右的台子上往下蹦,主要练习跳伞的落地动作;“机舱跃出”是在一架假飞机里坐好,挂好伞钩,检查伞包,然后根据指令跃出机舱,目的是为了练习离机动作;再有就是“吊伞架”,背着伞包吊在三角架上,练习操纵方向——这些内容也不算难。

让蔡智诚比较头疼的是“空中飞跃”和“连续飞跃”。前者是从一根木桩上起跳,抓住两米开外一个晃来晃去的吊环;后者更夸张,一长溜木架子上挂着十多根绳子,抓住第一个绳索荡过去,再抓住下一根绳索荡起来……如此循环反复,像只猴子一样荡悠到终点。蔡智诚总是从绳子上、吊环上摔下来,练了两个星期,整得鼻青脸肿,好不容易才算过了关。

不过,令大多数人最为难的“高塔跳下”,蔡智诚却觉得很无所谓——那是一座四十多米高的垂直塔架,顶端有间小房子,一根钢丝绳从塔顶连接到地面。伞兵挂着安全带,顺着钢丝滑下来,中途还要做几个技术动作——这其实没有什么危险。但问题是新兵们从塔顶的小房间里钻出来,一探头看见脚下离地面那么远,顿时就慌了,站在门口不敢动。再加上教官又在旁边狂吼:“one second,two second,three second,go go go!”更是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好多人都是在这个环节上卡了壳。

“高塔跳下”之后就来真格的了,上飞机跳伞。

空中训练之前,地面的考核项目必须全部合格。蔡智诚是1945年5月30日首次上天的,这时候,许多与他同期的、比他早期的补充兵,甚至许多“伞兵一团”时期的老兵都还在地面上练习,没有取得上飞机的资格。

有资格上飞机的人也不一定能过关——按美军的规定,跳伞考核实行的是“自愿原则”。在进行装具准备的时候,教官就告诉大家“不想跳伞的人可以出列,既不受处罚也不会失去下次再跳的资格”,临出发的时候又说一遍,上了飞机还这么说,于是就有人卸下伞包离开了。带队官急忙朝机舱外面嚷嚷:“还有座位!谁来参加?”跟着就有其他伞兵自愿补充进来……

飞机升空,先转悠两圈,让大家放松情绪。

黄灯亮是准备跳伞,伞兵起立检查挂钩和伞具,绿灯一亮就开跳。这时候,有人顶不住了,死活不肯往前走,哭得满脸鼻涕眼泪。教官是不能逼着新兵往下跳的,只好让他们再坐着飞机回去——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可以原谅,但如果下次还是这样,就只能转到其他部队,没资格当伞兵了。

头一次跳伞,蔡智诚也害怕,最紧张的是从座位走向舱门的那段路。按条例规定,伞兵跳伞时手掌的四指应该放在舱门的外侧,可走到机舱门口,大部分人都不由自主地用双手顶住机舱的内壁。遇到这种情况,教官只好把这人拉回来重新排队。反正他一旦采取了这个姿势,你想推他出去也办不到。

事实上,只要把手伸出机舱之后就不会再感到害怕,反而会产生跃跃欲试的冲动。教官一拍头盔,伞兵的身子就往前扑,怎么蹦出去的都不知道。

刚离开飞机的时候,强烈的气流刺激着眼睛,让人觉得很不舒服。可不一会,“嘭”的一声,背后震动一下,伞衣打开了,降落伞随即漂浮在空中。伞兵们在天上哈哈大笑,冲着地面狂吼乱叫,真是兴奋极了。

抗战期间,国军伞兵只具备强制开伞(挂钩跳伞)的手段,没有装备备用伞(有也不会用)。所以,一方面士兵跳出飞机以后只能听天由命,如果主伞出毛病就死定了;另一方面也使得伞兵的空降高度几乎是固定的,从600公尺处跳出机舱,就等于有400公尺的距离要任凭地面火力“打活靶”。

不过在当时,蔡智诚他们并没有感觉到这其中的可怕。跳伞成功的喜悦盖过了一切担忧,每个人的心情都沉浸在“天兵天将”的幸福和自豪之中。

跳伞成功之后就可以正式编入伞兵分队,蔡智诚当天就被分配到伞兵二队的第二分队。

陆军突击总队下设二十个队(以后又增设了一个特务队和两个补充大队),每个队的兵力相当于一个加强连,火力却超过了普通的步兵营。

以蔡智诚所在的伞兵二队为例。该队编制208人,下设6个分队(排),1、2、3分队为伞兵分队,4、5、6分队为机降分队。每个伞兵分队36人,配备火箭筒3门、轻机枪3挺、狙击步枪3枝、冲锋枪9枝、卡宾枪18枝;4分队(炮兵分队)配备60迫击炮6门;5分队(机枪分队)配备0.50英寸气冷式重机枪4挺;6分队(工兵分队)配备扫雷器、爆破设备和建筑器材。

伞兵二队配备有美式吉普车(机降车辆),各分队配备了电台和对讲机,组长以上军官配发望远镜。此外,每个伞兵都备有指南针、伞兵刀和四五式手枪。

伞兵二队队长是姜键少校,第二分队队长是周之江上尉。蔡智诚是二分队的技术上士,任务是负责设备维护。二分队的传令兵是他的老熟人——207师战防炮营的通信兵潘崇德。

突击总队的各个队都有自己的代号,一队“诸葛”、二队“伏波”、三队“世忠”、四队“武穆”。这四个队是“鸿翔部队”最早完成训练科目的连队——不过,说是“完成训练”,其实有点打马虎眼。比如蔡智诚只跳过一次伞,连伞兵证章都没有得到,也算是合格的军士了。

根据美国人的规矩,无论官兵,必须连续跳伞八次(每次的考核内容都不一样)全部合格,才能颁发伞兵证章。如果中间有一次不过关,或者两次之间的间隔时间超过一个月,都必须从头再来。按照这个标准,别说伞兵二队,就连全突击总队也没有多少人能拿到伞兵证章。

当然,这事也不能怪当兵的。伞兵证章是个椭圆形的胸牌,上面画着个带翅膀的降落伞。蔡智诚做梦都想得到那个东西,一有空,他就抱着伞兵装具,揣着跳伞成绩表跑到机场上,等着带队官喊:“还有座位!谁来参加?”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机会。

1945年6月6日下午,蔡智诚和几个同伴挤在一辆摩托车上,准备去机场当“替补”。车子刚到路口就被拦下来了,几个带白箍的哨兵摆着手说:“回去回去,机场戒严了。”

伞兵二队的几个士兵只好往回走,一路上还议论着:“机场戒严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视察了?”

回到军营,看见传令兵潘崇德正跑来跑去地通知大家:“今天下午开澡堂,要洗澡的赶快去。”那时候,连队澡堂的锅炉是烧柴油的,通常只在晚饭后开放一两个小时,现在居然让大家下午去洗澡,肯定是遇到什么事了。

晚饭后,兵营里忽然来了一伙美国军官。蔡智诚还在想:“今天又戒严又洗澡的,难道就是为了迎接这几个美国佬?”可就在这时,分队长周之江传达命令:“各组进入战斗准备,即刻领取战备物资。”

伞兵分队下设三个战斗组(班),组长都是些中尉、少尉。他们跑到库房里来领弹药,一边议论着:“要打仗了,打什么地方呀?”

“嗨!谁在乎那个,咱们伞兵坐上飞机就直奔战场,到哪里打仗?跳下去就知道了。”

夜里10点,蔡智诚和他的战友们乘车前往昆明巫家坝机场。

——看过《兄弟连》的朋友应该知道,101空降师506团2营E连的官兵是在佐治亚州训练了一年多以后才奔赴欧洲的,并且又在英国经过了多次演习才踏上战场。而国军第五集团军陆军突击总队第二伞兵队,组建时间不到三个月,接触伞兵装备只有两个月,大部分战士的跳伞经历不超过四次,没有进行过任何演习,可他们同样登上飞机,义无反顾地投身抗日战场了。

伞兵们陆续走进机舱的时候,美军顾问赫斯少校对中国小伙子说:“年轻人,我为你们而自豪。今天以前,只有同伴知道你们的名字,明天以后,你们的名字将会是中国军队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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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抛弃, 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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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衛在哪我在哪
文章: 1006
註冊時間: 週一 3月 08, 2010 11:58 am
來自: 中國 貴州

Re: 转:战场上的蒲公英——一个国民党伞兵的军旅记录

文章 大衛在哪我在哪 » 週一 4月 04, 2011 5:38 am

幫鷹兄頂下,蔡智誠應與我家祖上有緣(小弟祖籍湄潭,國府遷至陪都前貴州漢族人口甚少),小弟家族人抗戰及民國時投軍者不在少數,可惜結局大多沒有蔡智誠這樣能抵到改革開放,結局最好的也是給中共餓死(此人我只知是黃埔4期之後,活過抗戰投到共軍最後在文革還是被清算掉;活餓死的。小學時回去祭祖時到還順帶去墳上看了一眼)。

此書是王外馬甲的抗戰作品之一,相對此時大陸一堆YY,穿越作品,此書難得保持了一定的中立性,更多的是以小人物的眼光來看待那國殤及之後的民族巨變,是本難得的抗戰軍人紀實傳記。

對於喜歡軍史和政史的朋友在此書也可尋獲不少有意思的東西,比如中國最早的傘兵部隊在空軍和陸軍中的掙扎 :lol: 其參加的戰鬥也大多很經典;如松山戰役(此時是滇緬遠征軍),豫東和徐蚌會戰等。他叫何應欽一聲“幺叔”.......與谷正倫家也素有往來,他哥蔡式超是班禪護送衛隊之一,後來戰死在武漢會戰。

可惜此書現在尚無繁體版實體書。

最近網上有篇名為《我在九戰區》來自杭州日報的文章,講述了一名現居Ca的廣東籍的老兵(澳門人)在第十軍方先覺將軍手下親歷衡陽會戰的故事,似乎不錯。
我是戰國阿陸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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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州獵鹿人
站長
文章: 9804
註冊時間: 週四 11月 27, 2003 11:5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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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转:战场上的蒲公英——一个国民党伞兵的军旅记录

文章 麻州獵鹿人 » 週一 4月 04, 2011 9:34 am

很不錯的文章,看得很過癮
繼續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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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 2138
註冊時間: 週一 9月 03, 2007 9:30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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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转:战场上的蒲公英——一个国民党伞兵的军旅记录

文章 » 週一 4月 04, 2011 9:48 am

这和陈永思团长的计算公式不大一样呀?蔡智诚的心里有点儿打鼓了,接着又问:“你说,日本鬼子打仗怎么样?”
“霸道。凶得很。”
“怎么个凶法?不怕死么?”
“不是怕死不怕死的问题”,罗烟杆回答,“要说的话,我们打急了也不怕死,可还是和他们不相同。日本兵打起仗来,有一种已经死过了的感觉,像鬼像野兽,反正不像人。和他们打仗就像是和僵尸打架一样,即便打赢了,心里也怕得很……”
一席话说得蔡智诚直发毛。在这以前,他活的死的日本人全都没见过,当然更无法想象僵尸一样的日本鬼子是什么模样了。

对日本兵,这种描述刻画,比较经典。

连续剧《我的团长我的团》,有不少就是取材于“松山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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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抛弃, 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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